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又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直射头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部。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着一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身黄色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头,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哪!”
①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轮盘赌,咸肉庄,跑狗场,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现在,雷参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现在是“换班”似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我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朱吟秋也来发牢骚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四大敌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旧历端阳节转瞬便到,和他有往来的银行钱庄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结清,可是丝价低落,洋庄清淡,他用什么去结清?他叹了一声,忿忿地又说下去: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
大家一听这话太露骨,谁也不愿意多嘴。黄奋似乎很同情于朱吟秋,却又忍不住问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厂经’专靠外洋的销路?那么中国的绸缎织造厂用的是什么丝?”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陈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雷参谋也跟着说,转脸看看那位五云织绸厂的老板陈君宜。
可是这位老板不作声,只在那里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们用我们的次等货。近来连次等货也少用。他们用日本生丝和人造丝。我们的上等货就专靠法国和美国的销路,一向如此。这两年来,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的市场上就压倒了中国丝。”
雷参谋和黄奋跳起来大叫怪事。他们望着在座众人的脸孔,一个一个地挨次看过去,希望发见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们纳罕的是这班人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示都没有,好像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丝,是当然的!此时陈君宜慢吞吞地发言了:
“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们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厂丝,他们成本重,丝价已经不小,可是到我们手里,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丝呢,近来也跟着涨价了,而且每担土丝纳税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们负担的。这还是单就原料而论。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么都有买客来负担去,但是销路可就减少了。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就不得不想法减轻成本,不得不搀用些价格比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说绸缎贵,可是我们厂家还是没有好处!”
接着是一刹那的沉默。风吹来外面“鼓乐手”的唢呐和笛子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悲凉,像是替中国的丝织业奏哀乐。
好久没有说话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开玩笑似的说道:
“得了!陈君翁还可以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和孙吉翁呢?这回南北一开火,就只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罢,他妈的实业!我们还是想点什么玩意儿来乐一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脸的笑意;她远远地站着,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着这边的人堆。
第一个发见她的是周仲伟。嘴里“啊哟”了一声,这矮胖子就跳起来,举起一双臂膊在空中乱舞,嘻开了大嘴巴,喊道:
“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
男人们都愕然转过身去,还没准备好他们欢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种笑脸,可是那位徐曼丽女士却已经扭着腰,用小手帕掩着嘴唇,吃吃地笑个不住。这时雷参谋也站起来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来,微笑着说:
“曼丽,怎么到此刻才来?一定要罚你!”
“怎样罚呢?”
徐曼丽又是一扭腰,侧着头,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说,同时早已走到雷参谋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紧捏一下,又轻轻揾着约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摔开,回头招呼周仲伟他们。
谈话自然又热闹起来,刚才发牢骚的朱吟秋和陈君宜也是满脸春色。乘着徐曼丽和别人周旋的时候,朱吟秋伸过头去在唐云山耳朵边说了几句。唐云山便放声大笑,不住地拿眼瞅着徐曼丽。这里,朱吟秋故意高声说:
“君翁,我想起来了。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是——”
徐曼丽猛的掉转头来,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过脸去,继续她的圆熟的应酬,同时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个字。
不料接着来的却是陈君宜的声音:
“赵伯韬?做公债的赵伯韬么?他是大户多头,各项公债他都扒进。”
“然而他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昨天我看见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妇。”
朱吟秋故意低声说,可是他准知道徐曼丽一定听得很清楚。并且他还看见这位交际花似乎全身一震,连笑声都有点异样地发抖。
雷参谋此时全神贯注在徐曼丽身上。渐渐他俩的谈话最多,也最亲热。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徐曼丽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晕来了;很娇媚地把头一扭,她又吃吃地笑着。王和甫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了这个情形,翘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喝一声“好呀!”突然唐云山从旁边闪过来,一手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发了一句古怪的问话:
“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
雷参谋愕然回答。
“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拚命想把她挤出来呢?”
说着,唐云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陈君宜竟拍起掌来,也放大了喉咙笑。徐曼丽的一张粉脸立刻通红,假装作不理会,连声唤当差们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测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一片哄笑声就充满了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大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这么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去。这时大家都觉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张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的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很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到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然,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结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赵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又和军政界有联络,或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脸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礼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什么奥妙?”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多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声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奥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羊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
“所以我说其中有奥妙啦!花了钱可以打胜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钱也可叫人家打败仗,那就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钱,何乐而不败一仗。”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来,伸出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在尚仲礼脸前一晃,啧啧地没口地恭维道:
“仲老,真佩服,满腹经纶!这果然是奥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荪甫呢?你和他接洽。”
赵伯韬立刻逼紧一步;看他那神气,似乎要马上定局。
尚仲礼却看出杜竹斋还有点犹豫。他知道杜竹斋虽然好利,却又异常多疑,远不及吴荪甫那样敢作敢为,富于魄力。
于是他就故意放松一步,反倒这么说:
“虽然是有人居间,和那边接洽过一次,而且条件也议定了,却是到底不敢说十拿九稳呀。和兵头儿打交道,原来就带三分危险;也许那边临时又变卦。所以竹翁还是先去和荪甫商量一下,回头我们再谈。”
“条件也讲定了么?”
“讲定了。三十万!”
赵伯韬抢着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
杜竹斋把舌头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女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止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小姐,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变?”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愿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小姐那样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经错乱,有时聪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么想着,张素素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说: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在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么?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前,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么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里翻觔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么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机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得什么似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礼的计划已经走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么?——杜竹斋几乎没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大餐间里去坐坐罢。高升,给陆老爷倒茶。”
这么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头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么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么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出非常为难的神气。
“还有什么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什么话?”
“这一回工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么?事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办法!第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小姐说:“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小姐说着,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分头到工人中间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警察保护工厂,一面呈报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