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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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天以后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只后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

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

“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

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后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而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出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风色再来补进。吴荪甫他们的胜负因此只在这十二小时之内便见分晓。明天是交割期!

吴荪甫皱起眉头,望望外边阴霾的天空,随即表示了“随它去罢”似的微微一笑,就踱出小客厅,跑到他的书房里打电话给厂里的屠维岳。在这一条战线上,吴荪甫的胜利较有把握;但今天也是最后五分钟的决胜期。屠维岳和莫干丞就在今天上午要切实解决那已经拖延了快将一星期的半怠工。

刚刚把电话筒拿到手里,书房的门开了,颔下有一撮小胡子的长方脸儿在门缝中探一下,似乎请示进止。吴荪甫挂上电话筒,就喊道:

“晓生,进来!有什么确实消息没有?”

费小胡子却不回答,挨身进来,又悄悄地将门关上,便轻着脚尖走到吴荪甫跟前,两只眼睛看着地下,慢吞吞地轻声说:

“有。不好呢!匪是退了,屯在四乡,商家都没有开市。省里派来的军队也还驻扎在县里,不敢开到镇上去,——”

“管他军队匪队!到底损失了多少?你说!”

吴荪甫不耐烦地叫起来,心头一阵烦闷,就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怪凄惨,一伸手便捩开了写字桌上的淡黄绸罩子的大电灯。一片黄光落在吴荪甫脸上,照见他的脸色紫里带青。

他的狞厉的眼睛上面两道浓眉毛簌簌地在动。

“损失呢,——现在还没弄清。看得见的,可就不小了;

宏昌当,通源钱庄,油坊,电厂,——”

“咄!统统抢了不是?——还用你再说!我要的,是一篇损失的细账,不要囫囵数目!难道你这次回镇去了三天就只带来这么几句话?三天!还没弄清?”

吴荪甫愈说愈生气,就在书桌上拍了一下。他倒确不是为了损失太大而生气,不——一二十万金的损失,他还有略皱一下眉头,就坦然置之的气度;现在使他生气的,倒是费小胡子的办事不敏捷,不实际。再者,吴荪甫急于要知道家乡劫后残余究竟还有多少,庶几他能够通盘筹划来应付逼近旧历端阳节的渐见紧迫的经济。

看见费小胡子不出声,吴荪甫接着又问:

“我们放出去的款子,估量是还可以收回几成呢?”

“这个——六成是有的。镇上市面还算没有多大的糟蹋。就只米店和布店统统抢空。另外各业,损失不多。我们放出去的账,总有六成可以收回。况且县里是没有遭难……”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吴荪甫又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口气却平和得多,而且脸上也掠过一丝笑影。他的三个问题——厂里的怠工,交易所里的斗争,以及家乡的变乱,总算有一个已经得了眉目:还有六成的残余。那就是说,还有六七万现款可以由他支配,虽然为数区区,可是好像调遣军队准备进攻的大将军似的,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实力,他的进攻的阵势也就有法子布置。

“电厂里坏了一架马达——”

费小胡子慢吞吞地又说,眼睛仍旧看在地下。但是他这话还没完,猛然一个闪电在窗外掠过,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响雷,似乎书房里的墙壁都震动了。奔马一样的豪雨也跟着就来。费小胡子的太低的语音就被这些大自然的咆哮声完全吞没。而正在这时候,一个人闯进书房来,山羊脸上缀满了细汗珠,那是杜竹斋。

“好大的雷呀!难怪电话也不灵了!荪甫,你的电话坏了罢?”

杜竹斋一边走,一边说,在荪甫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就拿出一块大手帕来盖在脸上,用劲揩抹。这是他碰到什么疑难事件时常有的姿势,目的不仅是拭汗。

吴荪甫看了杜竹斋一眼,就明白交易所里的情形未必顺利;他微微一笑,心里倒反安定起来。失败或胜利,只在一二分钟内就可以分晓,像他那样气魄远大的人照例是反倒镇静的。他回头对费小胡子摆一下手,就吩咐道:

“晓生,你要立刻回镇去,把现款统统收齐,有多少是多少,就立刻送来!电厂里坏了一个马达?我明天就派人去看,总该可以修理的。——今晚上你要赶到双桥镇!你去单雇一只汽油船,一点钟以前就要开船!好了,去罢!”

“是——”

费小胡子哭丧着脸回答。他离开轮船还不到一个钟头,坐下来伸一个懒腰的工夫也没有,现在又要他立即再上什么汽油船去受震荡,而且是回到被武装农民团团包围着监视着的镇上,他真有点不情愿;但是吴荪甫的脾气,就是那么火急,而且毫无通融,费小胡子只好把一口怨气往肚子里吞,抖抖衣服就走了。这里,吴荪甫与杜竹斋就谈起交易所方面的经过来。

电闪,雷鸣,雨吼,充满了空间,说话几乎听不到。吴荪甫就凭杜竹斋嘴唇运动的姿势,知道了一个大概。当杜竹斋的嘴唇皮略一停歇的时候,吴荪甫忽然冷笑着大声喊道:

“还有新空头跳落么?他们见鬼呀!”

“所以事情是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发狂的市面!要看下午的一盘!”

“我们手上还有多少?”

“四五百万!我们一放,涨风马上就会变成回跌!不放出去呢,有什么办法?”

“统统放出去罢!反正没有亏本呀!”

“怎么不!你忘记了我们付出过三十万么?”

“自然记得。每人不到八万银子,就算是报效了军饷算了!”

吴荪甫冷冷地说,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此时雷声已止,雨却更大,风也起了;风夹雨的声音又加上满园子树木的怒号,杜竹斋默然坐着,恍惚又在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市场里了:成千成百紧张流汗的脸儿浮在他眼前,空气恶浊到叫人脑昏目赤。而这一切,都是为的有他和赵伯韬等四个人在幕后作怪,而他们自己也弄成放火自烧身,看来是不得了的!杜竹斋摇一下头,忽然叹口气说道:

“我真不懂,许多大户空头竟死拚着不肯补进去!明天就是交割,今天上午还有新空头跳落!”

“什么新空头跳落,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罢?”

忽然吴荪甫转过身来看定了杜竹斋说,同时将右手在桌子上拍一下。杜竹斋慌慌张张站起来,脸色也变了;他真是被交易所里的呼噪和汗臭弄昏了,始终不曾往那方面去猜度。

他又气又发急:

“哦,哦!那个,也许是的!那真岂有此理了!”

“我们上了当了!哈哈!”

吴荪甫仰天狞笑,大声叫起来。此时又有个霹雳像沉重的罩子似的落下来,所有的人声都被淹没。杜竹斋拿出雪茄来燃上了,猛抽了几口,慢慢地说:

“要真是那么一回事,老赵太不够朋友了,我们一定和他不干休的!但是,荪甫,且看午后的一盘;究竟如何,要到下午这一盘里才能明白,此时还未便断定。”

“只好这么希望了!”

“不是希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就去找尚老头子去。

吃过了中饭,我再到交易所看市面!”

杜竹斋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吴荪甫跟着也离开了书房。但是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杜竹斋忽又回身拉着吴荪甫到小客厅里,郑重地问道:

“费小胡子去了来怎么说呢?损失多少?”

“详细情形还是一个不明白。”

“你刚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镇去么?”

“叫他回去收集残余,都调到上海来。我现在打算集中实力,拿那个信托公司作大本营来干一番!”

吴荪甫微笑地回答,脸上的阴沉气色又一扫而光了。杜竹斋沉吟了半晌,然后又问:

“那么,朱吟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积极进行的?你算定了没有风险?”

吴荪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斋一眼。

“办厂什么的,我是外行;可是看过去,实业前途总不能够乐观。况且朱吟秋也不是糊涂虫,他的机器厂房等等现在值五十多万,他难道不明白,我们想用三十万盘过来,他怎么肯?他这人又很刁赖,要从他的手里挖出什么来,怕也是够麻烦的罢?前几天他已经到处造谣,说我们计算他;刚才从赵伯韬嘴里露出一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想把他的机器抵借十几万来付还我们这边一个月后到期的茧子押款——”

说到这里,杜竹斋略一停顿,弹去了手里的雪茄烟灰,转脸看看窗外。筷子粗细的雨条密密麻麻挂满在窗前,天空却似乎开朗了一些了。杜竹斋回过眼来,却看见吴荪甫的脸上虎起了狞笑,突然问道:

“老赵答应了他么?”

“大概还在考虑。目前老赵为的是正和我们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气;他对我表示,要是朱吟秋向他一方面进行的押款会损害到我们的债权,那他就拒绝——”

“竹斋!一定招呼老赵拒绝!”

“就是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为目前丝业情形不好,还是暂且保守。朱吟秋如果能够从老赵那里通融来还清了我们的十五万押款,我们也就算了罢。”

“不行!竹斋!不能那么消极!”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此时一道太阳光忽然从云块的罅隙中间射出来,通过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帘,直落到小客厅里,把吴荪甫的脸染成了赭黄色。雨还是腾腾地下着,吴荪甫用了压倒雨声的宏亮嗓音继续叫道:

“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现在眼见得茧子就要到手,怎么又放弃了呢?竹斋,一定不能消极!叫老赵拒绝!放款给朱吟秋,我们的信托公司有优先权,那是十五万的干茧押款合同上载明了的。竹斋,我们为了这一条,这才利息上大大让步,只要了月息五厘半。竹斋,告诉老赵,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

杜竹斋望着吴荪甫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嘴角拔出雪茄来,松一口气说:

“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

雨是小些了,却变成浓雾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公债市场瞬息万变,所以希望是并没断绝;然而据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来,颇有“杀多头”的趋势,那就太可怪。这种现象,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已经走漏了消息!根本不大信任赵伯韬的吴荪甫,无论如何不能不怀疑赵伯韬内中又有鬼蜮的手段。“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

吴荪甫负着手踱方步,心里不住地这样想。

钟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赵伯韬和公债搁在一边,提起精神来对付工厂方面。他吩咐高升打电话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叫不通。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视察。

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有几处耸立云霄的高楼在雾气中只显现了最高的几层,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内闪闪烁烁射出惨黄的灯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概。而这浓雾是无边无际的,汽车冲破了窒息的潮气向前,车窗的玻璃变成了毛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晕状的怪异的了;一切都失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变形中了。

吴荪甫背靠在车厢的右角,伸起一条左腿斜搁在车垫上,时时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吸。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感想突然兜上了他心头来了:他在企业界中是一员猛将,他是时时刻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虚无的海市蜃楼么?在他周围的,不是变形了的轮廓模糊的人物么?正如他现在坐这汽车在迷雾中向前冲呀!

于是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他脸色发白,直到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勇悍尖利的光彩。

汽车开进厂里了,在丝车间的侧面通过。惨黄的电灯光映射在丝车间的许多窗洞内,丝车转动的声音混合成软滑的骚音,充满了潮湿的空间。在往常,这一切都是怎样地立即能够刺激起吴荪甫的精神,并且他的有经验的耳目怎样地就能够从这灯光从这骚音判断那工作是紧张,或是松懈。但此时虽然依旧看见,依旧听得,他的脑膜上却粘着一片雾,他的心头却挂了一块铅。

直到保镖的老关开了车门,而且莫干丞和屠维岳双双站在车前迎接,吴荪甫这才慢慢地走下车来,他的灰白而狞厉的脸色使得莫干丞心头乱跳。吴荪甫冷冷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屠维岳,就一直跑进了经理办公室。

第一个被叫进去问话的,是屠维岳。这个青年一脸冷静,不等吴荪甫开口问,他就先说道:

“三先生公馆里的电话出了毛病,十分钟前刚刚接通,那时三先生已经出来。可惜那电话修好得太迟了一点。”

吴荪甫略皱一下眉头,却又故意微笑。他听出了屠维岳这番话的背后的意思是在说他这一来乃是多事。这个骄蹇自负的年青人显然以为吴荪甫不在家中守候捷报(那是预先约好了的),却急冲冲地跑到厂里来,便是对于部下的办事人还没有绝对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那就不是办大事者的风度。吴荪甫拿眼睛看着屠维岳的面孔,心里赞许这个年青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在口头上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镇静地说;

“现在不是快到十二点钟么?我料来我的前敌总指挥已经全线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要对俘虏们演说。”

“那还是太早一点。”

屠维岳斩斩截截地回答,脸上依然是冷静得作怪。

“什么!难道我刚才听得车间里的响声还不是真正的开车,还是和前几天一样么?”

“请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

屠维岳放慢了声音说,却是那态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时又非常镇静。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的眼光射在屠维岳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可是屠维岳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问道:

“我要请示三先生,是否仍旧抱定了‘和平解决’的宗旨?”

“自然仍旧想‘和平解决’。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为止,前天三先生已经说过。但女工们也是活的人,她们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们还有比较复杂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们还很信仰她们的一个同伴,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可是今天一早起,就变了态度,她们骂姚金凤是走狗,是出卖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顿时恶化。三先生大概还记得这个姚金凤,瘦长条子,小圆脸儿,有几点细白麻粒,三十多岁,在厂里已经三年零六个月,这次怠工就是她开火——”

“我记得这个人。我还记得你用了一点手段叫她软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头衔:走狗!已经是出名的走狗,就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前几天的工夫算是白花。”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我们的事情办得很秘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而且姚金凤表面上还是帮女工们说话。我敢说女工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首领已经被三先生收买。所以明明白白是我们内部有人捣蛋!”

“吓!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调查?”

“我已经调查出来是九号管车薛宝珠泄漏了秘密,破坏了我们的计策!”

“什么?九号管车?她想讨好工人,她发昏了么?”

“完全是为的吃醋,她们两个是冤家。薛宝珠妒忌姚金凤得了功!”

“你去叫她们两个进来见我!”

吴荪甫霍地站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可是屠维岳坐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吴荪甫马上就会省悟过来,取消了这个无意识的命令;他等待这位三先生的怒气过后再说话。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屠维岳好半晌,渐渐脸色平了,仍旧坐了下去,咬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

“混账东西!比闹事的女工还可恶!不想吃我的饭么?——嗳,维岳,你告诉莫干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你有什么意见?你说!”

吴荪甫的口吻又转严厉,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吴荪甫等他说完,狞起眼睛望着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从早上八点钟起,我就用了许多方法挽回薛宝珠弄出来的僵局。已经有点眉目了。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许可;现在还要请三先生允许的,就是姚金凤的开除和薛宝珠的升稽查这两件事情,将来仍旧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对工人们一个让步,就此解决了怠工风潮。我们好容易在女工中间种了一个根,总不能随便丢掉。”

此时突然一声汽笛叫,呜——呜的,响彻了全厂,吴荪甫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工人们在厂里暴动,也常常放汽笛为号,可不是么?但是他立即想到这是午饭放工,不是什么意外,他就乘势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屠维岳的办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结束,有几个办事得力的人该怎么奖励,请三先生吩咐罢。”

屠维岳又接着说,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吴荪甫面前。吴荪甫随便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问道:

“钱葆生和桂长林是工会里的人,也要另外奖励么?”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两派。但此番他们还能够一致起来替三先生办事,——”

“一致?向我来要钱是一致的,争夺工会的时候就不一致;夹在怠工风潮中都想利用工人来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一致;老实说,此番工潮竟延长到将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为的他们两个狗头不一致——不一致来替我办事,不一致来对付工人!”

“可是最近两三天来他们已经一致。尤其钱葆生听了我的调解,对桂长林让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办事,还是见风转篷的自私。我有钱不给这等人!”

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枝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重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后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和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于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维岳于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于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后落到正文:

“现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大家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桂长林忿忿地说:

“这不是打落水狗么?三先生欠公道。薛宝珠有什么功劳,升她?”

“姚金凤真冤枉!不过屠先生,你应该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凤说几句好话;你对得住她么?你叫我去联络她。现在她落得一个开除,闯祸的薛宝珠反有升赏,这话怎么说出去呀!”

二号管车王金贞也来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养的,她不敢反对三先生,只能抱怨屠维岳。

可是屠维岳不回答,挺直了胸脯,很镇静地微笑。

“三先生骂我同钱葆生作对头,不错,钱葆生是我的死对头。工会的饭,大家都应该吃,钱葆生想一个人独吞,我一定要反对!三先生既然不管工会里的牛斗马斗,只要早点解决工潮,那么为什么又要升赏薛宝珠呢?薛宝珠捣乱,背后有钱葆生指使,是吃醋,是和我抬扛,谁不知道!”

桂长林说了这么一大段,嘴边全是白沫,眼睛也红了。但他还算是客气。为的眼前这些人中间,只他自己是工会方面——吃工会的饭,其他各位全是吃吴荪甫的饭,自然不敢在屠维岳面前批评吴荪甫办的不对。

屠维岳依然冷幽幽地微笑,总是不说话。莫干丞这时开口了:

“三先生要怎样办,我们只好照办。可是,屠先生,今天就要解决工潮,怎么办呢?”

“这才是我们要商量的正经事!”

屠维岳发言了,他的机警的眼光看着稽查李麻子和另一位女管车。这两位也正在看着屠维岳,嘴边漾出微笑的影子。这两位算是屠维岳“执政”后新收的心腹。屠维岳把身子一挺,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声说:

“姚金凤和薛宝珠的事,往后再谈。三先生向来是公道的。真心替三先生出力的人,我可以担保一定不会吃亏。三先生说过,今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已答应。就怕工人中的激烈分子何秀妹一班人,还是要闹事。我们只好不客气对付她们!老李,这件事交给你。只要吓她们一下就行。——”

“交给我就是了!”

稽查李麻子抢着说,两道浓眉毛一挺。他是洪门弟兄,他随时可以调动十来个弟兄出手打架。

“吓一下就行么?说得太容易呀!何秀妹一淘坏胚子是吓不倒的!”

二号管车王金贞提出了消极的抗议。

李麻子大大不服气,睁圆了眼睛,正想说话,却被屠维岳拦住:

“王金贞的话也有理。老李,你就看机会把何秀妹扣住,轧住她去看戏!此刻她出去吃中饭了,你马上就去办这件事,要做得手脚干净;你还没吃饭,账房里先拿十块钱去;办完了事,就请你弟兄们上馆子。——这件事要守秘密的!”

“守秘密?钱葆生和薛宝珠两个家伙就靠不住,反正不守了秘密倒有好处!”

桂长林扁起了嘴唇,咕噜咕噜地说。

李麻子从莫干丞手里拿了钱,就兴冲冲地走了。屠维岳钉住桂长林看了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就回过头去对第十号的女管车问道:

“阿珍,你办的事后来怎样呢?”

“有一半工人相信姚金凤是冤枉的。她们骂薛宝珠造谣,说她本来是资本家的走狗,她是使恶计。她们又说何秀妹她们想出风头,妒忌姚金凤。”

“办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会到厂里来了,你就放出口风去,说何秀妹被莫先生请去看戏了,——”

“呀,呀,怎么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捣鬼!”

莫干丞急口地插进来说。桂长林,王金贞,连那个阿珍,都笑起来了。但是屠维岳不笑,他拍着莫干丞的肩膀很恳切地说:

“自然是你请她去看戏。你现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商量好了,专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轧到冷静的地方,你就去救她。以后你就请她看戏。”

“她不肯去呢?”

“那就要你用点工夫了。你只说到戏园里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头子,她不会犯疑,一定肯去。”

“传开去给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罢!阿珍,你就去办你的;不要露马脚!”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屠维岳,桂长林,王金贞三个人。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机警的眼光钉住在桂长林脸上。这是将近四十岁带几分流氓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细小不相称的眼睛。在屠维岳的锋芒逼人的眼光下,这张长方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

忽然屠维岳笑了一声,就冷冷地问道:

“长林,你当真要和钱葆生做死对头么?”

没有回答,桂长林把身体一摇,两只手叉在腰里,凶狠狠地看了屠维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你的实力比起钱葆生来差多少?”

“哼!他妈的实力!不过狗仗官势!”

“不错呀!就是这一点你吃了亏。你们的汪先生又远在香港。”

桂长林立刻脸色变了,眼睛里的凶光就转成了疑惧不定的神气。

“你放心罢!这里只有王金贞,向来和你要好。我再告诉你,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在厂里总应该尽力帮吴老板的忙,可不是么?”

“既然吴老板全明白,怎么开除了姚金凤,升赏了薛宝珠呢?还有,这一次工潮难道我没有替三先生出力么?我真想当面问问三先生。”

“这件事,三先生真办得不公道。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说说看罢,反正布告还没发。”

王金贞插进来说。她自以为这话非常圆到,一面附和了桂长林,一面却也推重着屠维岳。却不料屠维岳突然把脸色一沉,就给了一个很严厉的回驳:

“不要再说三先生长,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这些小事么?都是我姓屠的出条款!我说,姚金凤要开除,薛宝珠该升,三先生点了头,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了。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缩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么似的说道:

“咄,你这光棍!那么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么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么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我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么?去罢!”

屠维岳说完,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

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水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噹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么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

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也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罢,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罢,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况且还没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画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么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他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

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么?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么——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要,要大鱼;宁可没有!看罢,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

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的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去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

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

“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么,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

“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干笑着,低了头对付那条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么一句:“云卿,你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么?”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以后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

“你听到什么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画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画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

“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画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画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实完全不知道。”

“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

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

“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但酝酿中的计画很值得注意。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画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

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么?”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画仅仅乎是幻想么!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画没有实现的可能么?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

“啊!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

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么认真生气。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是不行的罢?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他有两个劲敌。”

“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的盼望。”

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又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做“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狭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

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味,这么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

“那些大计画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

“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么“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气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

和李玉亭分手后,吴荪甫就一直回家。在汽车中,他的思想的运转也有车轮那样快。他把李玉亭的那个消息重新细加咀嚼。近于自慰的感念最初爬进他的头脑。他不能相信真会有那样的事,而且能够如愿以偿。那多半是赵伯韬他们的幻想,加上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不是欧洲有一位学者曾经说过大战后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几乎发展到不合理么?而且全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也打击了美国么?……然而不然,美国有道威斯,又有杨格。难保没有应用在中国的第二道威斯计画。只要中国有一个统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国佬的手里,第二道威斯计画怕是难免罢?那么,三强国在东方的利害冲突呢?——吴荪甫狞笑了。他想到这里,车子已经开进了他家的大门,车轮在柏油路上丝丝地撒娇。

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叠信札待复。

几封完全属于事务上的信,都答复了;最后复的是无锡开纱厂的一个朋友,打算扩充纱锭,劝诱吴荪甫认股的一封长信。这刚碰在不适当的时机,吴荪甫满腔的阴暗竟从笔尖上流露出来了。写完后看一过,他自己也诧异怎么竟会说出那样颓丧的话。将信纸撕掉,他不敢再写,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厅里。

林佩珊正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音调是异常悲凉。电灯的黄光落到她那个穿了深蓝色绸旗袍的颀长身体上,也显得阴惨沉闷。吴荪甫皱着眉头,正想说话,忽然听得少奶奶叹一口气。他回过脸去,眉头皱得更紧些,却看见少奶奶眼圈上有点红,并且滴下了两粒眼泪。同时却听得杜新箨幽幽地说:

“人生如朝露!这支曲就表现了这种情调。在这阴雨的天气,在这迷梦一样的灯光下,最宜于弹这一曲!”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

“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转身就往里边跑。厂里来的电话!不知是吉是凶?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不知不觉手也有点抖了。但是一分钟后,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说:

“办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请,桂长林就给他半个月的加薪罢!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

厂里的工潮已经解决,吴荪甫胜利了;他没有内顾之忧了!

吴荪甫放下电话听筒,微笑着。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的太阳光斜射在书房的西窗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园子里的树叶都绿得可爱,很有韵律似的滴着水珠。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绕过一带走廊,在雨后冲得很干净的园子里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当他走近了大客厅前面的时候,听得汽车的喇叭呜呜地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

“竹斋,怎样了?”

吴荪甫赶快上前问,心头忐忑得很。但不等杜竹斋回答,就知道是胜利;从疲劳中透露出来的得意,很明白地摆在杜竹斋的山羊脸上。一同跑上大客厅石阶的时候,杜竹斋轻声说:

“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也是照样的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现在,结算起来——”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

吴荪甫微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反映出鲜艳的红光,从早晨以来时隐时现的阴沉气色现在完全没有了。他已经突破了重围,在两条战线上都得了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画——也不妨说是大阴谋,此时在这胜利光下也不再能够威胁吴荪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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