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芷夫人,虽是眼看着自己的儿女,渐达到成立的年龄,然而她还是常常的忧郁!在夜中,同她所亲爱的慧姐谈起,往往垂泪。关于她家的历史,慧姐是很明悉与熟知的。原来嘉芷夫人的母家,是城中的望族。她家在城中的居宅最为宽大,她的高祖与曾祖,都是在广东作过多年的官吏,她家的子弟向来都讲求读书,又加上历代的搜集,旧日的书籍,积满了一幢楼房,所以在左近的人们,——尤其是读书的老先生,若说到藏书的多少。都说到城中的王宅上哩。她的父亲王伯淑,早年入了翰林,在京中部里,当过许多年的差。那时他全家都住在北京,她在幼时,每每随了父亲,到中海后的金鳌玉蝀桥上去看落照,与无数的碧荷,那时绝不如现在我们能够坐辆人力车,便能去一饱眼福的。到伯淑三十岁以后,便外放了贵州的道任,后来又往云南去过,因此她自幼生于北京,长于云,贵,直到出嫁的那一年,才同着她的两个哥哥,重归到故乡,嫁与云哥的父亲李葆和。
她自然是自幼年,便与李家订了婚约,那时正是在清朝的末叶。李葆和的家中是非常勤朴清俭的人家,到了他的本身,便出继于他的叔父。他家在这几县中,是最盛,最著名,人口最多的望族。他呢,自幼年却生得体质很为瘦弱,在家中同兄弟叔侄们读书,不过他却终未能随着那时的潮流,掇取什么科第上的名贵。他有天然艺术上的嗜好,对于绘画及音乐,常常请人指教。到得他二十岁时,书也不读了,那时他的继父死去,家中空余下一片房产,没有他人,于是便将嘉芷夫人,娶了过来,很安闲的过乡村中的生活。嘉芷夫人读的旧书,比他还要好些,他们常常抄诗读书,或种些花草,家中充满了和平与愉快的空气!所以他也再不想出去,但可惜他二十八岁上,便为社会与家族,将他无形的杀死,这都是多年以前的回叙了。
一夜里,冷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秋虫在床下的砖隙中,作间断的凄鸣。嘉芷夫人,同慧姐对面立在一架缝衣的木台上,用工作的针线,来慰解这个长夜的寂苦!那时距慧姐在园中,被云哥云霏恐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红光的炭火,时时由熨斗中迸出爆裂的声音来,慧姐一手执着,因为要熨好一条裙子的厚花边,弯着身子,而面部却被炭火的热气,烘得红了。这条裙子,是她自己的,却是嘉芷夫人托别人由远处给她买来的材料。她看看裙子上的花边,还没熨好,听得窗外细碎而有自然音律的雨声,便不由得手中的力量,迟缓了一些。忽然对面的嘉芷夫人说道:
“偏在秋天好落雨,……哦!我真怕听了!……”说时,微微地叹了口气!
慧姐也似在细微中有点感动,手中的熨斗,便少停了一停。
“我从前记得在洞庭湖中的船上,最爱听夜中的雨声,打在水波上面,仿佛不知有怎样的快乐。有时我打着雨伞,在船面上看那些雨中的船家灯火,……那时的大船,在水中走着,却也不慢,尤其是在雨中,风吹着饱张的帆,呼呼地响。……”
“我想秋天之夜,由那一望无边的湖中经过,格外好看呵!”慧姐问她。
“好呵!现在都成了陈事了!即我为忧苦所迫集的脑中,现在对于那时候,幼年的时候,所经过的景物山水,都似记不十分清晰。回想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纪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人终是被命运支配着走!……”她的声音,微带点哽咽了!
慧姐将手中的熨斗,也无力的放在桌上,楞楞的向她看。
于是她便停了工作,凄咽的道:
“我同你一般大的年纪,正是我们姊妹们的最快乐的时代!我们做了旧日的小姐,除了在塾中读书,与学习女工外,无非是说说笑笑或同些别家的小姐们相聚,不是在园子里打秋千,就是争着做诗。那只不过是些玩意罢了,原说不到什么是诗的意趣和诗的才气上去。但不晓得是什么缘故,那时的诗画,那样的好发动,现在越是经过人生的苦难,越是再不会作出半句诗来。你也应该记得古人说,什么‘诗穷而后工’的话,但我以为还是没有穷到极处,果使人们的命运,危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们的思想与情绪,被迫压与破碎,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唉!说到什么作诗呢!哭都没有地处呢!……我那时所涂抹的些草稿,直到现在,还丢在几个旧书箱里,在东院的斜屋里呢。……可是自从来到我这一生命运的定脚处之后,在我初由云南到家出嫁的以后二三年,还也胡乱诌写过些旧诗词,但以后自从有了你云霏妹妹之后,便再不作了。……慧姐,我从前也似乎同你谈过吧,我嫁后共有十年的光阴,但是后来,……哦!我……简直……不能生活了!……
“你是知道我们这几家的家世的,所有的那些家庭黑暗,与大家族的罪恶,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我再告诉你,趁在这个秋夜里,或者也许给你多少的认识吧!你要知道他,……云哥的父亲,就死在这个家族制度上!我一生的命运,也被这万恶,令人恚恨的家族制来决定!……”她说时用力将一把锋刃很明利的剪刀,无意的着力放在木板上。
“可是你见过那幅遗照吧?”
“什么?”慧姐记忆般的问她。
“云哥的父亲,……”
“是的,见过的,我看见面容与云弟弟,真像不过,腮以下很瘦,不如,……”
“那是什么时候照的,是在他死的前半年,到城中照的,那时不像现在,我们镇上也有一爿小小的照像馆,那时是由城中经过的照像师,替他照的,哦!这是最后他的……的遗容了!……你要先知道,那时正是我们几家,因有一家嗣续的问题,闹得不了,所以他那时已因忧愤成疾了!……所以比云哥看去,瘦得多了!……”
“人家都说云弟弟最像伯父,而妹妹们如你的面庞,简直是分不出来呢。”
“可不是呢!……但是,我每天的捧心吊胆为着云哥,他这个孤苦的孩子,可怜他父亲死时,还看着他不瞑目呢!……”她说到此处,便用旧绸衣的袖子,揩眼泪,而慧姐也眼泡红红的,滴下一点因感动来的同情的泪!
“那是多末大的艰难与困苦!我想起来,心头都觉得颤动!受侮辱的弱者真是说不尽的写不出的苦痛呵!是那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再不会忘记的!早上冷得很,因为夜间吹了一夜的北风,草木上都凝结了很厚的一重冰雪。那天他的病,已经是到了最后的一日。我也已经十几天没有合眼,外面请了几个医生,都开不出方剂来。有八点钟吧,他已经气喘得没有说话的气力,面色瘦得如一张薄纸似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与一件狐皮皮袄,似是使他转侧不动,在未明天以前,他吐了一痰盂的血与痰,那时只有闭着目喘气的份儿。每天早起的太阳,如永不会再有变化一般的,由窗中射过来,在红帏幔上。可怜只有几个亲族家的妇女,与几个仆妇,看守着他。刚过八点钟,他已是不能说话了。在他未重病之前,他和我说的那些伤心的话,我心里已装满了悲酸与对于前途的恐怖!当他临死的时候,我早已失了知觉,只能在他耳旁不住声的细声叫他,他有时用力强启开无神的目光,向我留恋,或不忍的看一下!再也没有表示其他弥留时的心意。后来他强撑着目光,向四处散乱的看。我也想到了,便喊着刘妈去找了云哥来,唉!无知的小孩子!我记得云哥穿了淡灰色的布袍,楞楞地被刘妈领着走来。……七岁的孩子,尚不及桌子高,恰好床帐旁边,一张旧日的大藤椅子,我命刘妈,将云哥抱着,立在上面。云哥仿佛呆了,立得静静地,看着这幅悲剧的启幕。他哪里知道,那也是他生活的惨运的开始呢!他哪里知道,他的前途,有无限的危险与困苦呢!他父亲用散乱的目光注视着他红红的小腮颊,又注视着我,末后似乎无力的由痰塞住的喉咙中,叹声送走了生命之最后的呼吸!由此便什么事都完了!……一个活活的人,竟再,……二十八岁的人,便随了他伯兄一同逝去!……”嘉芷夫人激切的说的旧日的隐痛;多年贮集下的眼泪,一起冲发出来,俯在木案上,肩头一起一落的呜咽!
慧姐听得痴了,不觉得自己眼眶中的泪珠,也由真纯的心中流出!她竟也忘了去劝止嘉芷夫人的悲恸!
雨声还是一样的在窗上滴打着,燃煤油的铜炉上,所炖的玉米粥,已有了焦枯的气味。
后来嘉芷夫人,好容易住了哭,接续着向慧姐说:“我才是人间的不幸者呵!你想我那时的四个小孩子,眼守着一片大房子,我的白发的老姑,尚住在大房那边,这种境况,教人能不心痛!……而且后来的艰难,你做梦也想不到!我好容易战胜了一切,将他的灵柩,安安稳稳埋在坟墓里!……可是一生注定的命运,再也不放我会平安的!悲痛之后,我才真正了解了人生,无论如何,都是悲哀的世界!说起来话太长了,只是我敢坚决的告诉你说,一切家族制,都是陷人的魔坑,什么嗣续,什么遗产,什么宗族,哦!你记住,像我们这些号称旧日大族的人家,只是这样的啊!”
慧姐自然也很明白嘉芷夫人说的话,因为以前的时候,她也听说过云哥的父亲,是个少年书生样的人,情性很柔弱,又没有什么诡计对人,他所以致死的原因,就是为了他的近支的嗣续问题。本是各家独立居住,可说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旧日的宗法社会下;尤其是在乡居的宗法社会下,便因此气愤忧郁!他是要好的人,一方面既受人欺侮,一方面又要想法保全他伯兄死后的名誉,这就是他病的根本。后来他因忧愤,而变成狂疾,竟吃过一次毒药,当时幸得没死,而毒药的余毒,却种在他的身体中,究竟遂不能起来!所以的确说起,云哥的父亲,不能不算自杀;也不能不算是为旧日的家族制杀死了!这个柔弱要好的青年人!这些事,慧姐早有些印象,她知道嘉芷夫人,所以常常伤心与悲哀,也是因此。她本来很愿详知那些旧日的事,但看见嘉芷夫人的感伤,自己也听了难过!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只是随着嘉芷夫人叹口气,相对着来静听这个助人感泣的雨声,洒洒淅淅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