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天根柏如同了他的妹妹颖洁,共同乘了一辆马车,往东门外的德国医院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却各有不同的感触与怀想。柏如虽是精神上很受过损伤,身体也渐渐地日见衰弱,不过他的内部的生命,尚能够支配他的思想。本来他在以前,并没有求生的思想,现在呢,却时时从疲乏与忧虑中,有将来痊可的希望。这天早上倚了软枕在马车中坐着,看了郊原的晨景与无边绿被的平畴,突然感得心目都很爽快。他只望到得医院中见了那个白须的老医生,只要他向着微笑说“身体虽弱,能静养几个月,便依然好了”的话,那是怎样大的欣慰与快乐!这时柏如的心思,只有这一种希望,深深地凝在他的心里。不特在牢狱中的苦况与畏怖,全然没在他的思想里,就是其他愉乐的事,他也不曾记起。
颖洁是特别请了一天的假,来陪他去看病。她是个诚恳而自然的女学生,她这时,一方面时时悬心于今天早上的英文课程,而同时却又很愿意和先此见过的那位聪明宁静的女医学生会面。她只是忙着去较量两者的轻重,其实较量,也没有用处,因为她这时已在往城外走的马车中,而不是在家中了。
独有天根他一路上想着,若由此能以将柏如的病诊断好了,那是最可欢喜的事了!他想到此处,而前次他自己住在医院中的情形,都一一在目前活现出。自然他就联想到芸涵了。独有自己阅过她那个记事小本之后,对于她的流离的历史,可算最为熟悉。这一回或者再可以遇到她,自然那也是甚可慰乐的!她那个柔静与松散的鬓发,能使人安心的微笑,都是引起人敬念的!但这种思念,在天根心中,却是纯自然的,对于最高美的慕念,与光辉的感怀呢!
相离还有一二里地,便看见那所红瓦的楼房,以及绿色的树林。他们一起到了那里,见过院长。那个德国的老医生,对于柏如作严密的诊断,用各种器具一一的检查完了之后,便用英语问了柏如的病状,柏如慢慢的答复他。他末后没有向柏如说其他的话,只是对他说,先在院中住几天,再到别处相宜的地方去转地疗养。他出来之后,便和天根说道:他的朋友的病,的确已转入很厉害的肺病,与神经衰弱症的一个重要的期呢。这个话只有天根听见,暗暗地替柏如忧愁!而颖洁,只贪游玩,没曾知道,并且她竟跑到东面的女医学校将芸涵找了出来。恰好芸涵正在有功课,出来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回去了。颖洁将这个消息,回来同天根说过。天根微微的笑了,其实他也觉得很为失望呢!
自从这日以后,柏如便移到医院中来住了,绿存与颖洁,多是隔两天便来看他一次。他住的是特别病室,也有几个看护妇轮流去伺候他。不过不是那个芸涵罢了。然而她有暇时,也过来同他谈谈。
天根因为功课多,不能常来,并且因为自从柏如移居医院之后,自己也搬进学校中住去。
夏日完全去了,九月的初秋,又复轮转般的来到。医院左近的许多树林子,都将浓绿的颜色,变得淡了好些。而且有一枝两枝,已露些黄色出来。柏如在医院中,已住了一个多月。虽说每天很适宜的调理,只不过面色少为丰满点罢了,其实他的精神衰弱,与肺病,都还是一样的继续下去。
在一个星期日的早上,绿存抱了孩子,同着颖洁,再到医院里去。她们只坐了人力车,出得城外,便下了车,步行着走去。绿存这三个月里,已经似乎老了几年的容态一般。这时在秋郊中走着,一手很吃累的抱了孩子,一面低了头只管作深沉的思想。颖洁提着一个绣花的袋子,很活泼的走在绿存的身前,她看郊原的景物,的确是爽洁了许多,雨后的虹彩,在东方无尽的丛树上面,散开些红的、淡红的、晕黄的色彩。满野的豆田中,尚时时听得秋虫的鸣声。回望高大的城墙上面,却不见有个人影。她究竟是幼稚心象,没曾感到人生之真切的踌蹰与悲哀!只觉得到处都是快乐自由的境地!哪曾知道绿存的心里,正抱了对于将来无穷的忧虑呢!
这次绿存听了那位院长的忠告之后,便同柏如商定转地疗养的计划。好在柏如现在反倒无所不可了。不过这事足以使她起了重大的踌蹰与考虑!
又过了两天,绿存与颖洁,将柏如接回家去。天根这日也来了。他虽然在柏如的病中,也到过医院几次,只是很少的与芸涵晤面。即便见时,芸涵的言语与态度,却更似生疏了。这天当绿存同了柏如走后,天根也将要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自己颇有点不知何日再来的感想。而芸涵却挟了一本厚本子的德文书,匆匆地过来,就在院门外的铁栏边,对天根说:
“你的朋友的病,不是我敢妄说,大概非有很好的疗养,不是容易好得了!……”
天根默然,因为他潜藏在心中的隐忧,而且是替绿存的忧虑,被芸涵一句话道破了!他听了芸涵这句忠告以后,有若干的感触,同时集凑上来。这不但是为柏如个人之不幸的忧伤;乃是宽阔而辽远的,对于人类之互相妒忌、争杀与人生生命之微末的无意义的伤怀!
芸涵着了淡碧色的学生服,微风吹拂着她的蓬发,她一边用手抗了微风,将发抿了抿道:
“如你的朋友,若不幸……有什么事,过于可惜了!人才不人才在现在本无可说,只是设他有什么不幸,由此可见人在今日的中国社会上,难于立足!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
天根只有深深的叹气!末后,芸涵又向他说,过二年后,她或者将要随了院长到德国去学医,也未可知。天根为之惊喜!但同时不免对于将来有惆怅之感!芸涵道:“人生谁曾种下坚固不拔的根本,像我呢,更不知将来之日,是给我一种怎样去飘流的船舶呢!……”说着,她久经很稳重的态度,也觉得凄然了!
天根低了头走去,心底里同时嵌了两种的忧虑!
绿存同了柏如回家之后,说定到别处去转地疗养,经过医院的院长的介绍,是嘱他到青岛的海滨医院里住着。那边有院长的友人,并且可在海滨医院中另租房子,同时同他去的人可住在一处。那里既是靠近大海,风景极好,又有医生,随时可以看护。在秋天去住一二个月,如无变更,柏如的病体,当然要好得许多。但这事却使绿存很费过考虑的。当她决定此行之后,自己当然要随了柏如去的,只索将小孩子,交与颖洁及仆妇看护,而另外请了一位老年的男戚,在外面替他家照管着。她在预备动身的时候,忽然记起一段事来,便请了天根来,要他在学校里告七八天的假,送了柏如同她到青岛去。因为自己没有去过,柏如又在病中,恐怕有什么疏失的地方,所以请天根同他们去,也是因为天根前年曾到过那里去的。天根自然不能推诿,于是便决定了。
在第一天晚上,——将往青岛的第一晚,绿存在母亲面前,同妹子说了好多的家中的事务,与闲话,回到屋中,又将零星的用品,收拾了一起。看看时候不早了,才到内间,去看着小的孩子,睡在床上,松握了两只肥白的小手,鼻息很匀均的睡的正浓。她想明天第一次离开这个可爱的孩子了!他哪里知道?他明天一定一天,都时时要哭。我更不知再见他在哪一天。……想到这里,自觉得这个思想太过分,且令人可怕了!不觉得含了泪痕,对着孩子柔嫩的左颊上,很小心的吻了几下。孩子在睡中哑声笑了,不知是为了接受着母亲的热吻?或是有什么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幻影之梦,足以使他作无知的天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