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天根由学校中,听了一位由外国新来的哲学博士的讲演,回来之后,便躺在寓室的长椅上,半晌没有起来,脑子中只有悲观主义与定命论的观念,在那里来往,动荡,冲撞,几乎觉得沉重的头颅,似已经涨破了。原来这个题目,就是在一小时以前,他听那个疏髯瘦削的面貌的外国哲学家,所发挥与评论的。他对于哲学,本有天性上的嗜好与研究的兴趣。向来他读过何种关于哲学的书籍,与听过怎么样的大学者的讲说之后,必不肯盲从或随便的判断,他必细心苦思,如蚕抽丝般的反覆推证,考究,而用自己的主观,来作严密精审的批评。的确,这或者就是他的怪癖,他好用自己的主观,来判断与推测,鉴赏一切的学术与艺术的作品,甚至拿主观去解释人生。他自然知道研究任何种学问,当取客观的商榷态度,不可纯粹以一己的感情上的主观见地作准。但他知道这种学术界遗传下来的一贯的法则,不过他再不能用她来建造自己研究学问的桥梁,所以他的议论与文章,人家都笑他为感情论的哲学派;或者有些人呼他为诗人空想的哲学。他却从不以他人的嘲笑与批评,而改换了他那主观的见地与把握。他从不信什么是纯粹理性,对于这种类的书籍,他索性不常去阅读它们。
可是在这个秋日的过午之后,他的主观的判断,也似乎失却了效力。疲倦懒散地由学校走回寓室后,他觉到全身的血液,燃烧一般的热,而皮肤却冰一般的冷。倒在椅子上,再也没有用心思的力量,只是心脏与腕脉的跳动与搏击,却听得出。他不止是不能批评刚才所听到的新学说,而且在这个时间中连所讲演的也记不起来。
美丽的秋日,是可依恋的秋日。挂了丝的游虫,在窗前老榆树下斜荡着,几个咽住残声的蝉儿,在西偏园中的小矮树里唱出凄清断续的歌,风吹散开凤仙花的微馨,引逗着室内墙上挂的赤臂女神的画微微地笑。什么事物都一般地安适;一般地如前时无二,然而他的心灵中,却烧成喷火岩的热烈与急愤,旧事之影,在他的迷惘的梦里映现。
“哦!悲观主义与定命论!……”他闷极了,迸出独语的这一句话,但他再不能继续思想下去。
时间过去了!已近黄昏。西方天上的蛋白色的秋云,已经掩着落日的余光,向邻家的园中投下。无力的秋蝉,已住了啼音。墙上的赤臂女神,也敛了她的微笑。夜幕渐渐罩了下来,黑暗又似起始来临。他躺得实在不耐烦了,慢慢地坐起来,无意的目光,看到藤椅上编成的花纹,方的,圆的,八角式的,都是由直条的藤子编结成的。他看后,微微地由心中触起一重内观的感叹!他想圆的,方的,八角式的,都似人生的方式,微小的人生,任你们怎样去变化无量数的生活方式,都逃不出原来一般粗细的藤条的编结。定命论呵!莫不是就是人类生命的编结的原始么?……他正自迷乱的寻思着,忽由静中听到门外有个轻微的脚步声,竹帘子在半暗中动了一动,走进一个少女来。她是天天在这时候照常的来,今天的黄昏,她又按着老例子走了进来,并且说一句话,如昨天晚上的话,一字也没有更改:
“请吃晚饭去,里面都收拾得了。”
他只管将全盘的心意,都交与藤椅上方式的模糊的花纹中,竟忘记了回答她的照例的话,默默地仍然用手抱住他的乱发。
少女犹豫了一会,她知道天根向来是在屋中,这个时候从不外出的,见没有回答她,便改了照常的习惯,走到椅子的一边,柔和的低声道:
“请吃晚饭去啊!都……”
一句话将天根提醒,突然立了起来,发出沉缓的重音,道出两个字来是:“定……命!”少女惊讶且疑惧了!便倒退了一步。天根从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觉得他那明朗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便转身向外走出,他也痴笑了一笑,随她出来。
快乐的晚餐罢后,他的旅寓主人,——他的舅母的儿子——将才满周岁的见儿,抱在膝上,逗着玩笑。表嫂端了一杯茶,正在喝着,一面却催着罗云摘夜来香的小花。他懒懒地吃了半瓯米饭,倚在一棵藤萝的干下,没得言语。一会见儿被父亲引逗的哇哇地哭了起来,他的中年的表兄,便笑着问他道:
“天根,你倒是见儿的老朋友,见儿好哭,你也有时哭。看你今天晚上这种不自在的样子,多分要夜里哭些泪珠了。……”说着就将孩子递与他的妻达馨,却走过来拍着天根的肩膀。天根默默地不做声。
达馨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嫁了王志伯刚有三年的光阴,而不觉得将甜蜜的流光,很快的送去。不知为了什么,近年中,总和她的丈夫有些参差。志伯常常拿了他那神经质的少年的表弟,当作取笑的资料。达馨是个热心的妇女,常常生气说他不应该。志伯呢,却另有见解,他以为如天根这样少年的忧郁,须要常引着他快活些,方于他有益。这时达馨将茶杯交与罗云,用右手抱着见儿,便向她丈夫道:
“你不知道表弟的苦恼呵!只是这样的和人家开玩笑,……”她的话并没有完结,志伯大声道:“什么苦恼?你知道吗?”
达馨用了严正的声音答道:“你不见他晚饭用的很少,他大概又想起姑母来了,你看他每天这样的紧紧锁住眉头,你为什么还这样取笑他?……”志伯半晌没有说话。天根却将头渐渐俯到扶住藤萝树干的臂中了。
三个人都无声的立在初秋之夜的众星之下,连好啼哭的见儿,也睡在母亲的柔软的怀中了。独有罗云轻步地走在花池子中,摘夜来香的花朵。
沉默中,天根终于没有言语,就走出内院,到自己的卧室中去。
志伯在电灯下的书案上,正自替学生改算题,一本本的A、B、△的册子,使看的人为之眩晕。志伯是个精密与有耐性的人,一本一本的细为改正,预备明天的早班,好交付与他的学生。达馨斜坐在北面的镜台前,照着镜子梳头。她一面慢慢地梳着长的头发,一面时时偷看她的丈夫,见他正在聚神会意的在那边改算学上的字码。他们自从天根没有说话走出之后,达馨便到室内去料理见儿睡觉,志伯在庭中踱来踱去,直到这时,他们也没再说一句话。
达馨用宽的梳,将头发总梳了一回;又用密的梳,去分梳,很自然地缓缓地作她细密的工作。直到她看见她的丈夫,将学生的课本都检点清楚之后,便将头发松松地绾起,用个压发束在后面,用水洗着手,向她丈夫突然的道:
“你认得天根弟从什么时候起?我究竟不曾知道。”
志伯迅快的看了她一眼,使用手指轮算着道:“从十一年前的二月里,我随着母亲到他家一次。哦!那时他才十三岁呢!我原比他大七八岁,所以那时我们常常不在一处玩。”
“他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吗?”
“那有什么疑惑的,他那点奇怪的思想;与忧冷的面孔,再不会改变。不过他那时面貌,比现在还红胖些,不像如今的苍白色。”
“但……”
“为什么你问我这等详细……”
达馨没有答复他这句,偏问道:“姑丈那时自然早就死去了,他也是自幼时不幸呵!”
“的确,那是最可伤心的事!在旧历的清明节日,那天我同他到菡阜的姑丈的墓地里去。夭矫倾欹的老松下,盖着初绿的草痕,我看了那等凄凉的景况,也自然想到姑母家的状况。我那时也多少知道点悲哀了!他呢,却因贪看郊外的风景,不知是到了他父亲的墓前,及至跟随我们的用人,将预备的供菜,一件一件安置在石的墓桌上,他还折了一枝黄色的迎春花,从林外小声唱着春风歌走来,及至看见那个大的土堆,他就伏在石的桌子前面,大哭起来!……还是过后,他同我说,姑丈死的那年,他才满七岁,出丧的那天,他曾记得送到这个林子里。在殡葬的那个冬日,他是七岁的小孩子,伏在仆人的肩上呜咽的哭!他曾说,记得那时有个老年的人问他为什么哭?其实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哭的那样厉害与哀痛。不过他说在那时,他小小的心,似是破了呢……”志伯说到此事,多感的达馨,已经是用洋罗的白袖,替天根拭了几次的同情之泪!及至听到志伯末后所述天根的话,竟自伏在书案上抽咽地哭了起来。志伯吃了一惊,倏地立了起来,用手推起她,叹口气道:“怪不得你听着难过!我当时听他说,也觉得心里有些酸恻!……不过你过于容易感动了呵!……”他说时,面上现出疑惑与不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