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根自幼年及后来,——在他现在的年龄以前,——所见闻,所感触的事实与思想,多记在那本册子上,这是汪青立所知道的。有一天,正是个星期的日子。汪青立便将这本册子带来,到天根的寓处。他走入天根的住室,正看见天根面对了那东壁上的神女的画片,坐着在那里仿佛写什么字一般。青立想他真能用心呵,在这个清和的晨光,所映照的窗下,却正在工作呢。便放轻了脚步,走到天根身后,却见他正拿一枝钢笔,在一张厚纸上乱画。不但不是写的中国字,而且也不像一种外国文字。只见他很注意的,又似很懒惰的在纸上画了一个半圈,又画了一道直线,停住笔尖,向右臂看了一看,便又画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末后,便用无数的细点,涂了起来。青立心想这个人可不是真有点神经病吗?怎么这么大的人,却如同小孩子般的。……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及至天根回过头来,方知是青立站在他的椅子后面。
青立带了嘲笑的口气,问他在这案上作什么?并且画这些图形,是包藏了些什么奇秘的意思?天根微笑了。
青立再一次追问他,他很冷静的答道:“这是我自己心中的象征!”青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便道:
“你这个人,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奇怪,还是戏言?……”
“戏言吗?也许是的,……但我自己是那样想。”天根真实的答。
青立再问他什么是心中的象征?天根道:“象征是我借用的个名辞,或者是不对的,但不能解释去。”
青立见他说得更为奇怪。便握了他的手道:“你这个人简直没有法子同你说这些话,我们不如到城外郊原中逛去。”天根自然的随了他出来,两个人便喊了两部车子,到西郊去。
那马路两旁的杨柳哪,那空中飞鸣的白鸽子哪,那若远若近翠色迎人的西山哪,与隐在晴明的日光中的黄色的屋顶哪,都时时交换着,在他们眼前呈露出。一切的景物,都在阳春中跳舞而生动。他们出得城来,且不向那些有许多游人的足踪去处的园子中去,只拣个松林中的巨石上面,倚了凸出的松根坐下。
青立是最爱说话的,他便首先同天根说:
“我看你终久将要改正些,你的性情呵!……”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全,天根夷然道:
“我实在有什么可以令人疑怪的地方?只是我还深深地对于人间一切的举动,都有点疑怪呢!……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你嗅到松间之春日的微馨,与这草地上四散开的浓密的小花的香气,与听到枝上的鸣禽,这都是自然的赐予人间的慰劳!或者有多少人一生并未曾找到,……你何必又作那种无味的议论来问我?”青立也微微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但同时却道:
“自然固是伟大的,难于思议的,但也不可将人生过于看得微妙了!你往往对于所有的事好另持一种见解与悲观,我以为这足证明你是错误,而且,……”
天根一手剥着大松树上的鳞片,一边答青立:“也许是我错了!但我以为人生,一个个人的生活与思想,都是完全受支配与影响在环境之下。——从幼年到最后的一日——无论如何说,战胜它,虽被学识改变,而多少这种所受的印象,是难将全体磨灭。譬如松树吧,种在山上与种在田原中的,当然两样,在温带与热度所种植的;更是有显然的区别。……”他方要再往下说去,而青立一摸到衣袋中,那本要交还天根的手抄的本子,尚在怀里,便取了出来,匆遽的道:
“这也难怪的,一个人的性情思想,总要随了境遇而变幻,……如你所记的幼年的孤零,与友朋中的困苦,也难怪你是感受了易于感动的性质。”
天根慨然说道:“这本册子,固然是我在生活的匆忙之下作的,而我敢信里面却包含了若干分量的人生痛苦,与少年的悲哀的血与泪,在里面。……一切的事,乃使我不能不似乎去相信定命论……”
“什么?”青立愕然的突问。
“这也是无足奇怪,你不要以为定命论只是愚昧的迷信。固然不过是妄想的想象罢了!而在不可索解与难于从暗途中找到光明的时候,与思想在漫无端绪的时候,似乎也难禁人们去用此聊自慰解呵!”
青立默默的没有回答他。
“一个人的生活,譬如,”他说时从松根的下面,将一个松叶拾起道:“一个人的生活,譬如一个树叶子。尤可譬如一个松树的叶子。在严冷的冬日。受了环境的风和雪,便黄枯些,到了春风吹来的时候,便青而长大起来。人生的痛苦与‘爱’,是这样的循环。不过没有一定的周回律,如一定的天时一般。……或者也可说,人生还不如一叶,能有幸福呢!……但是也一样的,总需要春风的吹长!……”
青立见他又说到难以索解的上面去,便游戏般的将那个松树的一叶,夺过来,轻轻地丢在林外的小河流中去。说道:“一叶呵!……只要在水中漂流去罢!”
他如赞颂如嘲笑的对着天根这样说,这时一阵轻风吹过,头上的松枝,却微微的响了,仿佛是吊他们在水中漂去的一个。
一九二二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