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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七

这样便过去了三年的光阴,霁浦镇仍然还在那些平延的群山之前,每天的汽车声,仍然远远的可被镇中人听得见。田野中农妇的歌声,与镇中小学校鼓号声,仍然如前,时时的在空中听到。一切所有的,仍如前无二。只是云哥家中,少有些变更。一年年茹着苦痛,同时抱着希望的母亲,身体日见比以前瘦弱,她的七年的肝痛与哮喘的病,也未见轻减。不过眼看云霏快要出嫁,与云哥已长成得像大人了,她心中还比较得欣慰!但是每逢着纪念的日子,与好的节候,听那些白翎鸟在园树上啼的时候,与梧树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她那已竭的泪泉,往往还自己哭泣。伍家的慧姐呢,如今竟有十八岁了,仍然还为嘉芷夫人的伴侣。仍然还住在李宅中。她的父亲,现在倒成了私立小学校的国文教员。她的容貌,越发美丽,而态度也日见端重,不似三年前随着云霏在草中和石缝里捉促织玩的时候了。嘉芷夫人,教她写的字体,也日有进步。她每每取给她老年的父亲看,她父亲也不能知道她对于写字,将来写得究竟怎样的好法,只是眯着眼睛,在眼镜下笑。她格外好讲究修饰和雅洁了。霁浦镇本不是交通闭塞的地方,所以在省城中有什么时式的梳头,与新衣服的式样,不久便会流行到这里来。镇中的旧家很多,他们家的妇女,便与左近乡村中的村姑不能一样,因此慧姐除了天然的爱好之外,因修饰得雅洁,更使得她,使人见了赞美与称羡了!她在云哥的家中,差不多与云霏们一样的待遇,所以除了她愿意去作的事以外,成天里没有什么事。而她的讲究修饰,更有闲暇了。她在这几年中,也一样经过了少女之青春期的变态,由娇小的如小鸟一般的女孩,变成一个善笑与常常凝思的女郎了。她最爱好一种金雀花,在她的窗前的几丛芭蕉的前面,她自己栽了好多。每到夏天,便开成一片,金黄色的喇叭形的小花,放出许多甜蜜的香来。她在夏日清早起来,常常开着窗子,在窗前梳头。她往往停了手中的梳,披着长而柔细的头发,向着花丛微笑。金黄色的花光,斜映着她的长发遮住的半面,朝阳从东边的园中的树里升起。这时她晨妆的美丽,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心中也感到愉慰!

云哥在这时是在学校时多,居家的时间少,然而他母亲还另请了一位先生,在家塾中教给云霏姊妹读书,而云哥晚上,还从他讲求旧式的文艺。所以云哥一天没有多闲的工夫。不过他在学校时,功课没完,便急想着回家,及至到家以后,又恨不得快从家塾中,将先生讲的课本看完,好跑到内院中去,至于他为什么每天这等忙得如有人催促他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想有点工夫在芭蕉荫下的月光中,走几回罢了。

他家的东面,是一处荒废的旧园。本来他父亲在日,常同些饮酒清谈的朋友们,在里头消遣的。园子虽不宽旷,但因自从他祖父由邻家买来,年年添些花木,七八十年的光景,里面的大树,竟森森的成了林子。及至他的父亲死后,嘉芷夫人因为这是云哥父亲所常到的地方,每每自己去过,看见里面的树木花石,都生深深凄想的悲感,所以早就封锁起来,没人去,已经有七年多了。现在因为云霏们都长得大了,很愿意到园中去游逛,又加上慧姐的要求,所以嘉芷夫人,含着旧思的泪痕,将园门重复开放,并且收拾得很是清洁,将里面没人的荒草,划除了不少,又在春天加种上一些新样的花草。因此云霏同她的两个妹妹,与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本来由她们家中出来,对面就是园子,所以非常的便利。不过云哥的母亲,除去过一次外,再没有到过。

一样的是在中夏,天气热得厉害,又在昨夜落了一场急雨,第二天被炎日晒了一天,所以人人觉得分外热的不可忍耐。晚饭后,慧姐同着云霏姊妹,各人取了扇子,软凉席子,一起到园中来。新月如银钩一样的,斜笼在树影里,那些细的圆的尖的树叶的丛影,在地上被风吹得乱动,不知名的小虫,在树叶上飞打得响,夜合花的香气,充满了园中,红的,白的,玫瑰花,在隐约的月光下,并分不出是什么颜色来。当她们来到园子中,走在树荫下,细碎的脚步声,与笑语声,顿时破了夜园中的沉寂。她们拣了一个古式的四角草亭的前面,在大石之侧,将凉席铺好,随便坐下,啜着茶笑着,消这个炎热的夏夜。她们四人中,独有云霏的小妹妹云逸最小,她才十二岁,她的二姊姊云芝,十三岁,而云霏却还比慧姐小两岁。一群少女的清谈,顿时使得园中,添了些生气。其中独慧姐说话最缓慢,而最有趣味。她也学着嘉芷夫人说她那些随她父亲在外面所见的景物。不过只是片段,不能完全。从前她同云霏姊妹说这些事极多,而这半年中,她却变得沉默了许多。云霏与她说话,或引逗她,她只是微笑的答复。这天的晚上,云芝,云逸小姊妹,她们不能静坐在树荫下,踏着月光,走到人造的土山后面去了。只余下云霏同慧姐俩,默默的被静气融合了。慧姐摇着一把时式的漆边嵌银丝的小团扇子,她的身子几乎斜欹倒在凉席上面,虽是园中的清风不断的吹,而她的柔润的发上,一滴一滴的汗珠,尚是不住手的用手帕拭着。她心里像是火燃一般的热,只觉着气闷。在静化的美的夜里,一个少女的心情,向着明月,那是怎样的奇异与不可捉摸呀!她情绪的流,不知道阻于哪种的潜力,半年来常常觉得有许多感思与怀想的!

彼此默坐中,云霏扑嗤的一声笑了。

慧姐惊疑的注视她,她却更笑得俯下身子去,额发都垂在慧姐的膝上。慧姐一边用扇给她扇着;一边急急的问她,为什么这样笑?她少住了笑声,但是抬头看见慧姐!便又重复笑了起来。慧姐顿时明白她是嘲笑的笑着,却再不能忍了。用手向云霏肩窝下乱伸,一面口里说:“若你不告诉我,我可饶不了你!……”云霏滚在凉席上面,才梳好的发辫,也乱了起来,喘着求慧姐放手,再告诉为什么她这样笑得厉害。正在这时,突然听得亭后一片的金竹子中,豁喇豁喇乱响了一阵。于是慧姐放了手,云霏也跳了起来,两个人都惊恐的向园门跑,刚走到门口,一个不意的事发生,园门不晓得被谁由外面反扣住了。慧姐同云霏并肩立着,心都卜卜的跳,彼此受了恐怖的袭击,在静无人的园中,似乎已有了鬼怪一样。两个人正不知怎样方好的时候,一个笑声,破空在她们身后笑了起来。慧姐回过头看时,月影下顿现出一个短衣的人影,再细看时原来就是云哥,一手抓住草帽在那里笑得弯腰不起。云霏却故意的顿着足说:“你太会作诡了,来吓得我们好苦!试试我便饶了你呵!……你没看见她,吓得汗珠都跑了!……”说时,就笑着上前去要拉住他,云哥早看得明白,便往树林子里跑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了。云霏洒脱了慧姐的手,便也踏着细草,随后走进树林去,这些树是些松树与些老的杏树,奇怪的古榆树,在夏日枝叶茂盛,树与树的距离中间,没有大的隙地,两个跳荡与轻捷的影子,走进去,哪里还会看得见。慧姐只能听见云霏跑的笑声,渐渐地向西边去。她一个被遗弃在园门里,以前的恐怖,与恨云哥的心情,同时纷杂起来。想着要去找找云芝和云逸,她不再管云霏去怎样地追云哥,自己便很小心地提防着,重走回来。偶然在树下听见夜莺的啼声,自己心中也震荡一下。当她走到四角亭子的前面,痴立了一会,便走到亭侧的柱子边,忽然抬头,哦!对面的亭柱后,一个人面,忽然出现。唉!那不是云哥吗!她吸了一口气,便不觉得立定了。云哥从容地由亭后出来,向着她微微地笑,在泻银的月光中,她看见他也是跑得胸上乱动着,她想要责备他几句,却想不起怎样说方能表示出自己的身分来。但觉得恨,笑,与甜蜜的慰安的情绪,同时交流在心里。云哥穿了白色的学校制服,一双皮鞋,沾了许多的泥土,一手拭着汗,靠近她,她也并不躲避,也不恐怕,只是看着他。云哥说了一句:“我们今天是闹着玩呢!……”她用力地注视了他一眼,没说出话来。两人相并的立着,在散着细淡的清雾之下,彼此心中都很安适!而有一种灵奇的感触!……不多时,云霏同着两个小妹妹,由土山后面转出,于是这场恶剧,便中止了。

月亮已经西落,当他们出园回到家时,已微微地有点夜气清寒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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