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云哥现在已经成了青年的天根了。他住在省城读书,与他人多不甚投合,到处都有寥落的感想!他于学校的假日,往往一个人到城外的山中的石径里,与松阴里徘徊,重复的印象,使他回想到永不忘记的山中故乡的山中——的风雪之夜。他本是个聪颖而活泼的人,虽是自幼时便对于天然及空想有许多的爱恋,不过现在更渐渐地变为纯粹的神经质。
民国成立后的学生,多是自负而骄傲地随时以主人翁自居,往往在政潮中与些时髦的伟人周旋。在省城的较大的学生,尤其是有这种时代的流行病的传染。天根心中常常郁郁地如蒙了一重尘沙,对于一切的新设施,与新潮流,都很淡漠地不去推思。有时只有独自带几本嗜读的诗集,向公园中,或秋日的湖滨上看去,其实他的心思不过借此掩抑他的感怀罢了,说是研究什么诗,恐怕他也不是这般思想,不过他在很寂寞时,却好涂抹一些幼稚的旧诗。
他在入这学校的第二年的初春,曾认识了一位意外的朋友。他这位朋友,比他却大了一倍,是在外国语学校当教员的。因为在最早的时候,他曾到英国去留过学,及至回来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他的名字是张柏如,本不是本省的人;只因他父亲在外多年,尤其是在这个省城作过多年的官吏,所以后来就定居于此。至于他同天根认识的来源,却是在一个会上,由天根的教员的介绍。柏如曾邀天根几次到他家中去,因此两个人,成了很投契的朋友。
柏如虽是出洋留学有四五年之久,不过回国以后,仍是个好读书而勤恳的。他的家世,与在宦途上的交际,若要在政局上活动,也很容易的,不过他因母亲年老,而且生性便不喜那些恼人的案牍事务,便在外国语学校,作了主任的教员。
明湖上的春日到了,沿岸的垂柳,都从嫩条上抽出微黄的小叶来。湖水上面,淡荡的如被了一床薄薄的碧衾,水边的芦芽,都肥茁的由泥中拔出。这时游人还少,虽是在这个好的天气里。
一天是个星期日,柏如早早由电话中约好天根,到了下午三点钟,他们正荡了一只小船,泊在湖的中心。阳光柔软的吹在面上,由湖水的平面上,远望着城外的佛山,都一层一层的,点上了无许的翠点,只笼在淡淡的空气里,看不十分清楚。天根坐在船首上,眼对着这种景物,自己心中又不知游漾到哪里去了。柏如带了眼镜,却怡然的向四边望去。船在湖中,缓缓地转了半日。柏如道:
“天根,你不要这等不像个少年人的态度,你,……正是如春日的光明与发扬一般。愉快与活泼,是宇宙中为我们预备下的工作力,我们那便可抛弃了呢!……哦!你想家吗?不过你过于想家,反使得家中的母亲忧郁的记惦,你可以安心呵!”
天根微笑了一笑,只是向着湖上飞的白鸥点头。
“我在英国时,是读的哲理的书为多,自然,在旧日的哲学界中,悲观论自成一派,即如中国说达生,与在宥的庄子的作品,最容易为青年喜读,然这等思想,若普及于一般青年的学生,我以为也太危险了。东方思想空虚的多,近于诗意的多,诚然在欧洲也有此一种的学说,但却不能十分兴盛,……”柏如说到这里,天根便回过头来道:
“我自然尚不能很多的读西洋的哲学书,但我以为带诗意的哲学思想,与富有哲理的美好的诗,那是人类精神之最高的结晶体。不要说悲观,……悲观也好,乐观也好,如你所说愉快活泼是宇宙中为我们预备下的工作力,但我相信泪痕与忧歌,也是人类在梦的生活中的真诚表现,……世界上充满了罪恶,即泪或也是罪恶,……”
“我不明白你是怎样说法?”
“因为泪如没罪恶,为何单着在人类的身上?人类的身体,便是降罪与罚的模型,不过泪同时也可来洗涤人生的罪恶,虽不能用积极的方法,去将坠在深渊中的灵魂救起,却至少也能少少慰安灵魂的忐忑呵!……”一阵微风吹来,由湖滨上吹来了一些花草萌发的自然的香气,天根便不再言语。
柏如寻思了一回,慨然道:“你这等富有趣味的思想,固然是有许多人,也任如何是到不了这个思域的,不过你要这样虚想,可不成了狂想了吗?……
“而且你究竟,……是早熟的青年,你要不戒绝这种思想,恐怕将来对于你会发生深重的影响的!”
天根也被他诚恳的说话,有点感动!但没有回答他。
在这一晚上,天根便被柏如邀到他家中去晚餐,他家即住在距离明湖不远的一条巷子里。所住的屋宇,虽是旧式,却被柏如收拾得有些欧化了。
柏如家中,是个和乐与简单的家庭。只有他的母亲与他的妻及一个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妹子。在这日晚上,他们家族的晚餐中,却加上了天根。天根看着柏如家庭中的安乐,不禁引起他的家思来,尤觉得从前的乐事,如今似乎隔了一重世界,永不能再行获得了!他们家中对于少年的天根,却都很诚意的款待。这一晚上,一直过了十点钟,才放他回校。
天根在柏如家中,被强邀着,饮了几杯甜酒。当他走出这条窄窄的巷口时,便觉得头中晕痛,忽然在脑中现出一个幻景来,还仿佛看得见在楠木的圆桌上面,柏如的妹妹颖洁,替他斟一杯紫光潋滟的酒,当他用手去持杯时,却将杯子撞倒了,柏如的妻忍不住笑了一笑,又看见柏如同他那位白发的老母,点头示意仿佛表示他是醉了的意思。……天根想到这里,自己却痛悔起不应饮酒,并且想起在船上柏如劝他的话,更远忆起临行时母亲的谆嘱,更忆起久已隔绝的慧姐常常同他说的话。同时悔恨与苦痛记忆的交流的情感,全凑上来!紧张地在脑中反腾。晚上的凉风吹来,他觉得再不能支持,便倚着一家的门侧,在惨淡的电灯下晕迷的立住。而心上的思绪恶劣,便再也压伏不住,呕出了刚才所吃的食品,一阵昏晕,便倒在地上!
及至醒过来,哦!哪里还是学校的寄宿舍,却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身上也盖了白色的被子。他方才慢慢觉悟到是自己在那晚上因醉晕倒在街上的事,但不知怎样却能来到这里?这是个医院吗?他迷茫的想,但即时觉得自己身上,一阵剧烈的痛楚,并且在头部上似有重物的打击一般,便又昏睡过去。
三月末的阳光,当下午的时候,由辐射中透过来的光线,无论谁感触到,都发生懒而无力的困乏。这所在乡中建筑的医院,是所纯白色的二层楼房,藏在碧绿的森林后面,隔去四五里,可望见由黄台出入的火车的白烟。医院的前面,即是一条锦绣川,川水很宽,远接着由龙洞诸山中流下来的山水。每到春天映着森林中的农舍;与不远的碧绿如油画的小山,却也有点特别的意趣。医院的东面,是一带新建筑的小房子,房子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连着的荷田了。这时嫩绿的稻秧,与小如手的荷叶,正在水中柔嫩地迎风,作彼此示意的微笑。
这个地方,是德国人的建筑,是教会中的人在此立的医院与妇女的学校。学校是专为养成中国女医而设,而实习即在这个纯白色建筑的医院里。所以在这个绿畴森林中,常常有白衣与长髯的欧洲人来往,并且常常有些西服的华人妇女,在广场里,击球跳舞,作西洋式的游戏。
这日的过午,日光由白色的窗帘中,渐渐下落,二层楼下的几株马缨花,恰好承受着日光落下来的影子。医院的白石阶下,走出来一个穿了白色看护妇衣,梳松了一头黑发的中国的女子。手中挟了一个小包,走来很谨慎地将门带上。正在低着头向东边的学校的房子中走来。她走到林后的一湾流水的长堤上,看着水中连接不断的荷藻,被风吹动得有趣,就止住了脚步,向下看去。这时从东边恰好也来了一个淡服长衣的女子,到她身侧,两个人便握着手说话。
“你刚由院里下班回来吗?”
“是啊,……你看几条小鱼,走得多么有趣!”
“那个人还在院里吗?”
“谁?那个华大夫从城中前天晚上带出来的学生吗?他还是时时的昏睡,而且就是今天我看护了他多半日。……”
“那个人,我真有点不明白,……我昨天遇见密散司史拉,她说有这么样的人,病在院里,她领我去诊视过他,据她说,这个人有点脑膜炎。……”
“或者,不过他终是不能说话,很年轻的学生,……据华大夫说是种神经衰弱的病,你看他的面色,那样的苍白,也像是个神经质很发达的。……”
后来那位淡服的女子,笑了一笑道:“你怎么观察的这般细心?”
穿了看护妇衣的女子,向她肘上轻打了一下,也报以微笑道:“只是你好找话来挖苦人,若不观察得详细,我们去看护什么?”
淡服的女子,接着道:“神经质的人,最为烦恼!他们多半是好无意思而且多疑的思虑。从前我有个堂叔姊姊,也是在教会的学校里读书,便是因此死的。她死的原因很复杂,我有工夫时可以同你说说她的历史,总之我们,……”
“哦!你说我们妇女多半是有神经质的吗?”
淡服的女子点了点头。先来的那位却接着说:
“你说的自然也有学理上的根据,其实我只是还有个疑问,为什么神经质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大半是不生在极穷困的人们的身上?我想这倒是研究心理学和生理学的一个疑问。”
“那有什么疑问,自然因为极穷困的人们,没有工夫容留神经质的存在。你想想成天在田中的农夫;与乳了孩子到农场中去的妇女,有几个是有神经病的?……”
穿看护妇衣的女子,望着水寻思了一会,然后答道:
“也许是的,面包比思想还要紧要,……但智与情中的饥荒也不是穷困人们的苦恼的源泉呵!”
说到此处,两个人都没了言语。夕阳的余光,闪烁地散在林中,水波微动着,被小的鱼游行出些细的泡沫来。过了一会,这两个女子,挽着手儿,便到学校中晚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