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哥第一次离家的时候,随了几个亲友家的一般的少年到省城中学去读书的时候,他母亲对于这个事,忍耐的决定了。预定是在他起程的前晚。云哥第一次离开家庭,心里不知是怎样的难过!看看自己书房中,所喜欢读的书,也不知带了哪一本去相宜。终于胡乱的收拾好。在那一晚上,嘉芷夫人,含着眼泪,嘱咐了他许多的话,他这时也知道母亲的抚育他,与家中人的可爱,心里装满了凄恋的痛苦!那天晚上,恰好是个初秋微凉的时候,秋风来到庭中的树里,作出一种凄清的秋之音乐来,使得满室中都充满了悲感!
夜已深了,母亲便强命他去睡觉,自己心中却何曾放心得下,强自掩了泪,看着人到外院中给他打点行李,而命慧姐和他作着伴,等到回来,好一同吃点夜饭,原来因为明天去赶七点钟的早车,差不多不明天就要到车站去等候同行的那一班人,嘉芷夫人出去了,这时云霏早已在这年春天出嫁,到邻县去,云芝、云逸究竟还小几岁,都早早安睡了,独有慧姐低着头在煤油的灯光下,打绒线的手工。其实他听嘉芷夫人与云哥说话的时候,差不多有两点多钟的工夫,自己手中的活计,却打了没有几十个结扣。她自去年,渐觉到人生的痛苦,欢乐的时间,日觉得少了!自在山中那一夜忧伤的话后,自己常常在暗中哭泣,忽然由知道云哥要出去读书的消息之后,更给她添上了一分心事!
她这时手工也停了,用左手托住前额上疏松的头发,向着云哥凄惶与痴呆的脸上看去。过了不多时,她就将头俯在自己的臂上,再也抬不起来。后来她勉强与含糊地,向云哥说了几句话。
云哥这时被复杂与惊异的情感,将心思几乎冲乱,他临走时,却并力的靠近慧姐,说了教她在家注意着伺候他母亲的话之后,而泪水也流了出来。末后,他于无意识中,昏乱中竟第一次与慧姐,在指尖上触了一触,就决然的走到自己卧室中去。
火车中的行程,学校中的孤独,都丰富地使云哥尝到了离家的苦况;与社会上的见闻。他时常有信到家,都是寄与他母亲的,独有他在省城的第一个中秋之夕,曾寄与慧姐一封信,——终于就是这一封,从此后更没有再一封信,能够寄与她了!
不过到了这年的冬天,他回家之后,便有了大的变更。原来慧姐竟离开他家;而且死在伍秀才的家中!这是何等骇人的事!所以后来的云哥——即天根——的日记中,有许多关于这一段事实的闪烁,与片略的纪感:
霜风冷冽的冬天晚上,我在终日长行的火车中,已装满了希望的愉快与慰安!看着道旁的枯枝上的寒鸦,也似替我唱着凯旋而归的曲调!
及至晚上十点钟抵家之后,第一个看见的是我母亲,面貌上似已老了许多!她一见我,喜欢与泪,同时有了!我曾未离开家中这样的日子太久。……但是总未见慧,我便急切的疑惑问。
……原来是这样,教我从何记起?她如今死了!而且是悲惨的死,那年的冬日,我到过黄埠四次。黄埠是些未成年的女儿们,死后丛葬之处。第一次:我同我来家归宁的霏姊一同去的。那日的黄沙,吹得满野。黄埠离我们那霁浦镇,还有十里远,在青山的凹腹之下的松林里。天色灰淡,我并没觉得冷。……我晕了!霏姊将我唤了回来。第二次:是隔着我同我姊姊去过的后二日,我自己去的。第三次:是旧历的除夕,在凄迷的风雪里,我去哭过她一次。第四次:就是我第二回离家时的头一天。……什么都过去了!慧的爱笑,与深思的她,永远永远埋在松树荫下!任着满山的风雪,去慰藉,去伴她!可是在我家快乐之黄昏的火炉边,从此后再没有见她!……
人间都是虚伪者,……人间都是欺妒者,于是慧竟死了!她果然是死于旧日的父权之下,死于强迫的婚姻的制度之下,但我不怨她的父,以及蛮野的强迫婚姻的制度,但是使我不能了解?……
慧之死,由于她迂旧的父亲,逼他回家,……将她订婚于,……实则卖婚而已!她终日哭泣,……病,遂死于十月之初!……然我到家后,方得惊骇的这个报告!……她何以不愿出嫁?……而她的父亲,何必这样逼她?只有司命运的神知道呵!造物果这样弄人呵!已破之心,更从何处补起?
回思空山风雨之夜,果成为宇宙中之一小劫!
记得临行时的前几天,一日,她忽然持着一本书,在夕阳照满的园中问我。那本书是本李太白集,她单指出桃花流水的两句问我,我以为她不解这两句的字义。我就顺了文字解释与她听,她微笑了。向我注意的凝视;并且说:“这两句明白如说话般的诗句,我还明白。”她只问我在那里是别有天地非人间?我也答复她不来。她用柔嫩的手指,从荷池里摘下一瓣的荷花来,轻轻地掉在水上,便随着萦回的水波荡下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道:“好笨的人呀!连这句话也解不来!”我当时便逼近一步,请她明白讲给我听,她却跑了几步,到树后中去笑着,带了卑夷态度向我叹息!……
人间,是生命已冲破的人间,什么是花,是光,是爱?皆是眼中的一瞬!即此一瞬之中,哀乐都在生命之海里,向人引诱着展其魔力。什么悦怿感伤,只不过在飘飖恍惚中,将人生的缩影,从不可思议中,遗留下一页来。
星辰陨落,日月其隤。终有此一日呵!是大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