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根在德国人的医院中,直到第三天,他方完全的恢复了知觉,只是身体虚弱尚不能起立。这时柏如已来看过一次,并且给他在学校里请了一个长期的假,因为那个华大夫说他这个病,宜于天然疗养,若再过用脑力,怕将来有妨害的。于是天根也听了柏如的劝告,即在这医院中静养几日。那位华大夫,在中国差不多十五年了,说得一口很完备的中语。每天总要过来看诊两次,另外有那位常常来的女学生看护他。他这时心地倒反为清静,只是幻想中的凄凉,也时时深浸到少年的心里。有时听见窗外细碎的鸟声,自己反恍恍惚惚地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作他看护的女学生,是个外省人,名叫芸涵的。她是自在怀抱中,已随她的父母,作了耶稣的信徒。这时正在华大夫的医学校中学习德文与各种医学上的知识。她的普通英语,从前随着她父亲在澳门时,却不费力,学得一些,所以论起说话的程度,在那时却比天根高得许多了。她最是活泼而聪明,有时在天根身旁读书与他听,有时唱她家的村歌,使天根感得到愉快!不过天根听她用广东的土语唱歌,却一字不懂,惟从柔曼的音调里,却得到很多的快感!她才二十岁,瘦瘦的面容,秀长的眉下,有一对玲珑的目。每每当她来时,天根便觉得放下了种种的希望与幻想,同她谈笑。不过有时自己以为不应该;然又转念这的确是纯粹的美的感悦与慰藉呢!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第二天天色阴阴地,没有晴。院中的残香,在阴天中更轻妙的容易嗅到。天根这时已能起立,正坐在一把软垫的自转椅上,闭目沉思。一点过去十五分,芸涵照常例的时候来到。天根便笑着让她坐,她问了天根身上觉得如何;吃过药后曾睡眠没有的话,便坐在对面的蒙了白色罩单的沙发上。两个人谈了些闲话,天根忽然向她问道:
“密司杜你远远的由家来到这里,真使人敬服!但你没有回家去过吗?”
芸涵本来欢笑着同他谈话,突然听到他这种问法,便骤然变了红润的面色,凄惶的答道:“我曾没有听到家字这个字,在你没说起以前。我还有家?谁还来纪念我呀?你以少年的学生,哪知道人间的悲苦!”
天根惊了一下!自知不应该说这句话,但也没有法子,只好听她往下说去。
“我独身飘泊到这里,……我的故乡,早埋在我的前世了!上帝的诚鉴!我真是个苦极的人!但我再不敢怨人,只怨恨我自己;近来连我自己也并不怨恨;只是想着体上帝的意思,给人类工作,幸得有一天,早早地,……”她说到早早的二字,眼中已有了泪痕。她又继续着道:“我在两年以前,什么事都了澈了,都解脱了,所以我将前此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永未曾向人宣泄,只有白发长披的华大夫同他的妻知道,……人类原来逃不出命运的网!……”
天根听到她末后的一句话,心中便似乎受了一个打击!
“命运诚然是科学的仇敌,但人们在奋发快乐中,不但可以不信命运,任什么可以不信的,可以打破的。独至到了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若连这点也要剥去,可也太使我们这些人,没得生命之精神的途路可走了!……”她用两手掩了目,像是祈祷;又像是悲泣!
在沉默中,过了有三分钟的时候。她又继续着说:“四海为家的话,至多也不过是句强自宽解的说法罢了!我在八九岁时,不独有家,而且是个富有资产与快乐的家。我父亲是个笃信耶教的人,他从二十几岁在美洲营那种苦工生活,本来我们那里在多年以前,就有许多人由家乡中跑到外国去谋生活,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他却不能与别人相比,因为他在外国,什么苦头都吃得过,他有时说起来,简直比近人的笔记与传说,有过无不及。但他在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中,成天成夜的与生命奋斗,他不曾诈人,也不曾为自己的利益,而弃了自己的责任,因此他竟在美洲的最早的中国侨民中,成了一个资本家。那时他是由在某处,从下金矿作苦工起,一直到他多少有点资本,这都是他耗费了血与汗,一步一步集得起来的,并不是榨取他人的资财与受祖宗的遗产得来的。及至过了四十以后,他方取得一部分的财产,重回到故乡来,将那边的事业,委托了友人,暂经营着。自己重回到二十年久别的故乡来,那时他的土话,已是很艰难地去学习着说。……由此便买了一点田产,将我家已颓荒的房屋,重新修盖起来。后来经人介绍,便与我的母亲结了婚。本来我母亲,也是个耶教的信徒,是在本地圣灵学院,——自然是耶教中人所创办的——中的女学生,那时我父亲早已受过洗礼,本来没有再结婚的思想,后来究竟觉得寂寞,而且对于将来,常常发生希望,于是经一位美国的老女教师的介绍,便同我母亲结婚。过了四年以后,不幸的我,便在临着南海之滨的医院中出世。”
“从此后我父亲更没有再行回美洲的思想,便慢慢地将在那边的事业财产全行收回来。除去与朋友们在省城中,设立了几个公司以外,便捐赀设立了两个工厂,并且独力经营了一所中学校,在耶教公会中所立的医院里,每年也有巨额的捐款。”
“我们那里距离澳门,本来很近。也是个靠近海口的大邑。因此外国人来来往往作生意与传圣教的很多。我父亲说得一口如同外国人一般的外国语,又曾在美洲多年,对于耶教中的朋友,更为熟悉,且乐于招待。因此我家中,便常常有外国人的足迹,有时在天气好的时候,我父亲还常常邀请礼拜堂的外国朋友,在海滨上开野餐会,共同的娱乐。这种生活,固然很快乐,但在一般人的视听中,却潜潜地早已埋下了怀疑与嫉恶的种子。”
“无论什么事,在不幸的人间,总是可种成深深的潜因。果然一个悲惨的时期来到,那正是个秋日,……因为在前些日子,已经传来了好多可惊怕的消息!是北方义和团,扶清灭洋的那种消息。我也曾听见说义和团的厉害以及他们那等凶暴的行为,然而我虽然因为环境的关系,有时怀到意外的忧虑,不过我总以为我们距离北方还很远,而且在我们那个地方,较为开通些,也许可以无事的。所以无形中,使我的对于意外的忧虑,渐渐地减了下去。不过我父亲,却时常对他那些外国朋友说起来,只有叹气!”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我家中吃过晚饭以后,父亲领着我到海边上去捡了一会贝壳。看看那绛色的秋霞,返映着深绿的海水,遂致海上的景色,忽而微明,忽而沉暗,忽而金光闪烁中,从海面的波浪上飞过几只海鸟,真有难于形容的美。虽是秋天,但在我们家中的气候,犹如夏日,没有什么差别。我穿了一身云罗衫裤,在海岸上来回跑的,已经被汗沾透。及至上灯之后,父亲便领我回来,在我家住房的后面,一所小小的人造的园子中,同我母亲相谈。”
“他忽然提出一个想不到的事,就是坚决地要在明天一早,离开这里,到邻县中去。据他说,因为接到那边外国教友的信,是他们因当地的人心,对于他们颇不相安,要请他去,与那县里的官长绅士们说,想法保护他们。因他们想他的说话,在邻近几个县里,总有些力量的。我母亲那些日中,已经对于将来很抱不安!又素知那个县里的人,平素最强悍,而且对于凡奉耶教的人,都有点仇视,所以竭力的劝我父亲不要去。但他是性格坚决又是责任心很盛的人,对于一切的事,凡经他决定过的,那是再没有挽回的力量的。甚至后来我母亲哭了,我父亲方道:‘一个人断不要作恐怖的心思!生与死,都只有上帝的知道与予夺罢了!要说到避害取利,那还有我们人格的存在地吗?况且那里,未必有什么大的危险!……’他终于要去了,我母亲后来也只有跪在月光下祈祷的能力了!那时我父亲,看着皎明的月亮,指点些月中的科学的故事,讲与我听。我那时才十二岁,却始终没敢说一句话。……”
她一气说到这里,便突然停止了她的谈话,看看天根的面上道:“你刚病好了,我专为来看护你,不料却说出好多的话来,惹你劳神静听!不说也罢,因为以后的事,我至今记起,尚觉心颤!你听了更容易受激刺!病后的人,是不相宜的。”
天根正斜倚在椅上听得出神,见她忽然中止了,便要求她继续说下去。她终是不肯,只是低头,作深长的叹气!后来被天根要求急了,便说到明天再说。天根还不依她,她便道:“那末;我另换个题目,讲与你听罢。自然是个有趣味的;而且富有诗意。就是在去年的冬天,你记得那是多么冷冽的个天气,街道上不是都成了冰结成的吗?雪一直下了两天,到了旧历除夕那天,积阴的天气,方始放晴。……”天根听到“旧历除夕”四个字,脑中便迷昏了一阵!觉得当他一人偷偷到黄埠去的时候,在早上下了一阵小的雪,穿着皮鞋,走在冰冻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他看见枯树的槎枒,乱坟如一些拳头般排列着,埋在有雪的山坡之下。日光如蒙了灰色的面幕,北风吹得耳尖都发冷。自己立在慧的坟墓上,也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腮颊上即时如冰住的一样的难过!那时荒山无人,惟有几个野鹰,在空中盘旋着。慧的坟上的雪,看去似乎分外积得厚些。那时简直如同立在一个神游的境界里一样,一直到了过午,破开层云的日光露出,射到山坡下的几棵松树上面,他方倚着树立了一会,回到家里。因此便病了,直到过了十几天,方才痊好。这都是永久可以存贮在脑中的印象,痛苦而永不能忘的!这一回听见她,——看护妇说起“旧历除夕”的四个字,便引起了这个悲哀的旧影!又如身亲历那个境地的亲切与真实!当时他只顾去重温他那悲哀的旧梦,竟不知她所往下说的是些什么话?正在这时,合住的白油髹了的门开了,带了眼镜的德国老医生进来,于是他被这个沉重的脚步声,由悲哀之旧梦里惊醒!而这位女学生的看护妇,也停止了她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