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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五

朝阳从白的天色里升起,照着监狱东面礼拜堂的尖顶建筑的上面的大钟,分外光亮。它是一个永无隐藏的忠诚的面目,长久俯视着下面的生物,时时仿佛给予他们以慰安或者催迫。湖面上的水鸟,在平静的波面上,低徊的飞。一双双的船上的篙工,知道在清早上没有生意,都敞开短衣的胸襟,高唱着先王爷,……或什么的戏调,表示他们等待工作的从容与快乐!

礼拜堂的钟,方打过八点。军法处的狱门开了,几个绅士与商人模样的人,引导了昨夜没曾安眠,红了眼睛,乱了头发的柏如出来。一辆马车,在大门外边等着,及至他们上了车,并且有个人赏了几十元的开发,给那些守卫的兵士与狱卒。于是马车在街道上清新的空气中,便得得的走了。

原来是柏如的几个朋友,自从他入狱之后,打探了审问的不很厉害,又被他的妻催求着,转了某师长的参谋的面子,胡乱奔走了好多天,昨天夜里方由都督衙门,办了一张公文,并且那个参谋长去了一个电话,给那个处长,方才用连记的保印,将柏如由黑暗的屋中释放出来。不过处长曾严厉的说,还要调查与审理,不准柏如私走他处呢。

然在柏如的家中,与为他办理的朋友,都已觉得非常的荣幸!因为差不多在这个危险期间,不要说押进去的人,不能轻易放出,往往是有失掉了生命的。现在柏如居然能得保释出。的确是难得的事。而这几日中,他的妻绿存,可已憔悴得不成模样了。因为既要托人探听,请求,又须打点金钱,又要劝慰母亲,看护两个孩子,而她自己几乎是终夜不眠地在暗中哭泣,忧怖,并且计划。及至好容易柏如被保出来她自然欢喜的什么事都忘了!柏如的母亲,妹子,也自然有一番哭伤与愉慰!

柏如新病之后,又在刻不可忍的暗室中,过了六七日囚犯的生活,一回家来,自然支持不住,又以自己的案子,尚未被调查清楚,不能离此另觅地疗养,只好天天请医生诊治。近日的生活,确实已经在柏如的身子中,中下了难以调理的病根。他一面是精神上仿佛时时在昏梦状态中哭泣,恐怖,一方面身体瘦极,手足无力。过了五六日后,有时还吐几口血丝,据医生说,似是肺痨。

他在病中,独有在下午以后,还精神少为明白些,但也不过只能低声谈话罢了。而绿存憔悴的去看护他,每听见叫门的声音,便觉得暂时如坠入深渊中一般。

七月过了,已到了八月中旬的节候。柏如在家中好容易治理将近一个月的病,虽不见十分壮健,却已稍能吃饭,并且每天尚能下床步行到室门外去了。脸上的颜色苍白的度数,已减了好些,但仍是枯黄。而绿存的面色,却几乎比他还难看,走起路来,身上也是虚怯怯的喘气。

这时天根在乡中消夏,早就写了多少安慰的信来。并且说因尚在假期里,又因不甚安谧,所以暂不能来的话。但可惜柏如只能阅看一遍,有时还得绿存读与他听,但不能写回信。绿存又忙得没有工夫,有时替他写封简短的回信,委实忙得厉害的时候,便托妹妹去写几个字。

暑假过了,南方的时局,已经见了胜负。省城的戒严令,居然一变而成解严。天根在家中,虽然很安闲而快活,有时出去钓鱼或者到山上去游玩,有时同几个兄弟下棋谈天,的是很自由的。不过记起了柏如出狱后的病况,便恨不得早早飞去。及至暑假过后,嘉芷夫人知道什么事较前安稳了许多,方才答应他再回去读书。

及至天根回去之后,柏如已经能坐了与人谈话,并且因为时局的关系,又因情面与其他的关系,居然将前案撤销,已使得柏如无形中获得自由!

天根这次重来,本不想再在柏如家中住着,格外去打扰他。而绿存却极力的邀天根去,可以时时同柏如谈话,因此天根又将行李搬到他家中去。

柏如的病,虽是比初出监狱时候好得多,不过据医生说,已经有了很深的肺病的病根。所以柏如的体力,大不如从前,而且精神上,也见得减色。有时夜中咳嗽起来,便半夜不能安睡,因此他自己引起了很深的忧虑!当在待死的监狱里时,反倒不觉得,对于死有何恐怖,现在在和爱的家庭里,对于自己的病态,却更时时抱有悲观!及为他家中人的前途忧伤!本是一个快乐而静默的人,居然变成感伤而时时流入烦躁的性质。他知道绿存怎样为自己憔悴,怎样为自己忧愁,而有时却有不自主的对于她的烦厌!有时想过来,便又对了她哭泣!并且无力的安慰她!她也知道柏如的痛苦很深重,只好暗地中流泪。自从天根来了,却给与他们不少的欢喜与慰藉!

一天正当八月之末,是天根这次到柏如家中的第一个星期日。他来了这几天,只是没有课的时候,同了柏如说些快乐的话,并没有敢再提起他被人诬陷的事迹。其实天根究竟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谁出这等凶狠的计策去陷害他?这一天他一早起来,约有六点钟的时候,一个人在柏如的书房中,读了一点多钟的书,便独自走出到虹桥北边的一连无数的菜圃花园外逛了一会。看见桥下,一只一只卸了桅帆的民船,由城外顺着河水,驶到桥下。更有许多工人,由船上卸运些货物粮米的包,大的木块,咿哑邪许的声音,从清可鉴底的水上传来。初出的日光,照着青绿的园林,与各种树叶上的绿光,连着水上,发出的蒸气,都被金色般的日光,调和融化起来,更显出奇丽。

天根来往的逛了一回,又在桥上试行了几口深呼吸,觉得心胸中非常舒畅!看看已经八点多了,便慢慢地回到柏如的家中。恰巧柏如刚起身不多时,在书房的廊檐下面,躺在一把长的绒垫的躺椅上,对着一盆茉莉花,在那里不言语的出神。

天根也取过一把小椅子来,与他对面坐了休息。柏如弱弱的声音,问了一句“哪里去?”的话,天根便将虹桥外的早景,如做小说的描写,说给他听。说完了,他似是注意,又像是懒于去听,也不言语。天根这几天,已经知道他的性格,也不觉得奇怪,正要再想出几句有趣的话来说,只是记不起来。

绿存抱了那个才三周岁的男孩,从里院走了出来。一路上引逗得那个红颊长睫的可爱的小孩子,格格的笑。天根见她走来,便起来招呼,又从书室中取过一把木椅来,让她坐下。她穿了淡碧色的单衫,也没有穿裙子,虽是时时引逗小孩子笑;而眼中却红红的,显出过度的疲乏尚未曾恢复过来的神情。天根无聊中,便取过一枝铅笔来,同小孩子抢着玩。小孩子乌黑的眼珠,只是随了他的手中的玩具乱转,有时天根将美丽的铅笔,丢向空中去,即时用手接住,便足以使小孩惊奇而且笑了。小的两只肥胖的手指,在母亲的头上抓动,现出一种自然的企慕来,对于任何事物。

绿存有时微微地低下头去,向小孩的颈上吻了一下,小孩便用力的向她怀中藏躲。

不久小孩子玩得疲倦了。便睡在她的怀中。天根看见他那幅带了微笑的小的面貌,两个小拳,横搁在母亲的怀里,红的腮颊,凸着如两个小苹果一般的柔嫩的颜色。

他们说了一起闲话,又说些故事,而柏如也有气没力的说上几句。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他便走到书室的里间休息去了,只有绿存同天根还坐在廊下。

于是天根在心中蓄的疑问,便在这时向她详细的问起。

绿存没有开始叙述这段事的来源的时候,先叹口气道:“人们说不定有什么遭际与命运呢!谁曾知道?他还受过这点气!直到现在,把个好好的人,糟蹋得成了个病汉。……但是说起来这个事,很有点来头。”

天根静静地不做声,听她的话:

“本来从前。我公公(东省呼其夫之父的名称)作过三任的县官,但是其中有两任,是在曹州属的两个县里。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在安徽呢。听说那两个县分最是多有盗贼的地方,县官在前清的考成,全是以捕盗的勤否为例。况且我公公,他是个刚正不过的老官吏,实在呢,那些横行的盗贼,也把那些苦瘠的人民害苦了。据说,那毗连这两个县分的盗贼,有一部分是本地的土著,以抢掠度日,而一部分却是从河南东部上蔓延过来的。……当他到甲县的任的时候,便励行清乡的方法,去捕治盗贼。又尝亲自带了捕役与营兵,与盗贼的大股打仗。这样过了一年之后,所有这个县中常常出没的贼盗,全都跑到邻县去了。人民都可很安稳的生活着。由此我公公颇得了他的长官的赞许,并且那个县里的人,还给他立了什么德政碑。……不过那个邻县,却被盗贼纷扰的日不安生。于是长官便将他调任到邻县去,而另委一个干练的人,接了甲县的任,并在这两县交界处,驻了重兵,好教他到乙县去捕治盗贼。我公公是个最有刚气的人,他从来不晓得什么是退缩与困难的。他到乙县之后,更是风厉的,认真办起。果然是人的关系,有此一来,那些盗贼,逃也没处逃的,打又打不过乡团与捕役,于是便死的死,改业的改业,不久便平静了。惟独有一小股盗贼,最强悍不过,屡次同他带的捕役乡团打仗。那时所说的盗贼,究竟没有多的枪弹,更没有现在那些大股土匪的充分的智识,后来没有法子,就投了降。他知道他们不是真诚的降服,便与驻在县里的营官商好,将这一小队盗贼的首领——说是个身量最高,而最有武力的老人。——捉住,杀了,其余的人,都分编在分驻各处的防营里。本来人数不过几百人,经过这等分散,便使得全县里,很稳固的得以安眠了。

“这是个深远的因。

“及至后来,我公公在登州的首县作县官时,已经是后五六年的事了。那时我才到他家来,不过我见他时,已经有很长的苍而黑的髯,拂在胸前。他的确是个有胆识的老人,然我去了一年之后,他忽然死在任上。

“末后的一切,不用说了,不过他在乙县编派盗贼入军队的事,也曾没有人重行提起。……”

天根本来想听柏如所以遭了这个危险事的由来,却不料被她说了半晌,仍然是多年前陈旧的历史。他急于要听,又不得不耐心去慢慢的待着她去说出。

绿存刚要继续往下说去,手臂少一转动,怀中的小孩子,从睡中哇哇地哭了出来。于是她便用手拍他,小孩子仍然哭着,并且紧闭了眼皮,向她怀里乱抓。她知道小孩子要索乳吃了,就抱了他到里院中去,还回头向天根道:“待一会,有工夫,再和你续说这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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