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根在柳塘上作种种思想的那一夜,却正是柏如在军法科被严讯的最后的一次夜审。他那时正正是由家中被人牵到牢狱去的第六天了。以前虽是问过几次,但柏如却老实回复,那个承审的军官,不知怎么也看明白他不是个持了铁血主义的人,也并不像能够抛了身家,去作秘密生活与图谋革命的人,虽曾虚伪的严辞诘问过三次,但终究敌不过自己良心的裁判。问过一次,便仍然如牵引犬羊般的,又送回那个黑暗阴湿的屋子里去。
这是第四次了,明达的柏如,这几天虽说镇静些,然而因为被狱中的各种象征的事物与惨怖的思想所引逗,早已深深地中下了神经病的种子。这一晚上,刚过八点钟,他又如同照例的被两个执了佩刀的正兵,押着走进那间宽有五英尺,长有九英尺的大屋子里去。几盏几十枝烛光的电灯,映着绿色的墙纸,分外明亮,仿佛如同戏上的公案后面,坐了三个穿了夏日便服的人。一个留了黄色的上须,面色很青,露出高高的颧骨,那一个是紫色面皮,而勇壮的三十多岁的人。在东边坐下的,却是面色平和些的,即前三次独自审问他的那位军官。两旁伺候了几个衣服很整齐的六七个兵士。大厅中虽有电灯的光耀,然而的确见出一派阴沉而惨核的景象来。柏如的手足上,都上了刑具。看看当中的两位军官,倒有两个慢慢地吸了香烟,很自由地在那里检阅案卷。他立定了,也不做声,而自己心里一股深长的辛酸,对于人世的悲恋与忐忑的恐怖,同时被这个外象集合拢来,向他凑人!突然中坐的青色面容的军官,带有威力的质问他:
“你!张柏如,几次审问,都十分狡猾推诿,所以本处长今晚上亲来鞫讯。你须知道在别人,哼!早就拖出去了结!不过看你还不是没有智识的人,而且作过教员,留过学,若说不教你心服,然后科以本处的刑罚,那末,本处长也有些不忍!不过证据在这里,你老实认了吧!既然来到这里的,恐怕出去的很少!……”
柏如初到大厅上面的时候,自己被一派阴沉的景象所迫,引起了无限的恐怖与忧虑!不过既听了那个咬文嚼字的青色面容的处长说完之后,同时却鼓起了反抗的勇气与坚决而无畏的气概!同时又联想到“士可杀不可辱”的话,不禁冷然道:
“这等诬害我的伎俩,分明是我的仇人的手段。你们到我家去,几乎没处没搜到,请问搜得的有何证据?”
大长桌后的三个军官,半晌没有答话,还是当中的那一位,忽然拍案怒声道。
“还用强辩!证据有《民报》两册,○○党会证一个。……”他起初挟了重怒来说,说完了这两种以后,声音平静了,且没有再举出来。柏如从容叹口气道:“这也算得图谋二次革命,轰炸要人的证据?我想你们的监狱里头,哪里容得许多!《民报》是十几年前的禁品,到现在还禁止吗?至于○○党的会证,那是我被人强派给我的,我其实眼中并没有瞧得见这些骗人的东西!况且若以入过○○党的,便应该治罪吗?……你们若是真心要为陷害我的仇人快意,那末,又何必经过这些费事的手续,生在现今的中国社会上,死了倒也干净!无论谁,早晚也是一死!我并没有怕死的心思,可是这等审讯,倒可不必!……”他说这阵话,冷诮而激昂!坐在东边从前曾审过他的那个很善良的军官,却微微地叹了口气,仿佛很不安适的!侧坐在圈椅上,弹去香烟的灰。正中那个凶恶与不近人情的处长,本是鼓了怒气,要重重用刑具拷问柏如的。现在倒教柏如从容的态度,与锋利的眼光慑住,只是搔着头皮不做声。那个勇壮而少年的军官却接着道:
“虽这么说,有证据也罢,没有充足的证据也罢,为本处的威严起见,而且告你的人,他历举你今年六月中去南京与逆党中人谋乱的情形,这不令人可疑?你打算轻易免了,办不到!办不到!”
柏如先注视他,有二三分钟,却看见他的紫色的面皮上,耀在电灯光里,渐渐起了一层红晕。柏如遂答他道:
“既入了这里边来,我也不作免了的思想!其实呢,也可不必。枪弹穿在心胸,与心胸中容纳着大菜的滋味,据我想,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你说姓张的告我,他是报复!的确,他只为了要诬害我。我六月中到过南京去,不错,为找朋友,并且去消夏去。本来我认得许多○○党中的友人,难道他说我与他们订了条款,私藏炸弹,有谁可证明?而且在哪里藏着?他为什么不亲来和我对质?只是将告密书交代你们!……
“这也不用多说,我劝你们也不必多费工夫,我既来在这个地方,哪能轻易走出!可是我虽是个柔弱的人,死也不能畏服我!你道我们这等无耻的生活着,就以为胜过坟墓中的人吗?……”
柏如说了足有半点多钟的话,两旁伺候了刑具的兵士,都有点厌烦。而长案后面的三位军官,尚不十分发怒,也不再用刑具去拷问他。
静夜中,特殊景象的静夜中暂时的沉默。三个高坐的承审军官,两边七八个如傀儡,又如扮戏的兵士,一个带了刑具的柏如暂时都息了声音。他们有时在无意中互相对视,有时各人低了头,似乎疲倦与潜隐的同情,在眼光的微微一瞬中,彼此流露出来!
末后,还是那位较良善的曾经审讯过柏如的军官,从案后立起来,将头上的短发,抹了一抹,叹口气道:“我以为先押下去吧,其实在这个深夜里,谁愿意作这种生活,不过这个案子是有点来源。……”那位处长吸着烟,不作言语。半晌,也扬起头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并且点了点头。照前的样子,几个兵士,又将柏如押到那个阴暗潮湿,并且有臭气的屋子里去。柏如直立了多时,又加上手足的痛楚,委实有点熬不了。被他们簇拥着过来,便颓然的坐在那个木板的床上,几个兵士也很轻松的走去。
包了铁片的狱门,很沉重的一声,便下了锁。
一个没有六英尺长的屋子,却住了八个与柏如带了同样的刑具的囚犯。有的睡在潮湿的地上,有的还有个床位,这不能不算是管监人的特典。并且虽在这里,也有个阶级的分别。当中一盏小的煤油灯,挂在屋顶的下面,并不能看清各人的面貌。这八个人中,有三个是学生,却都是很精明而激烈的少年。都穿了白色的单衣裤,全身带了铁的刑具,并且还系在一处,并不能卧下,只可斜靠着,互相背倚的半坐在地上。尚有四个,一个半老的做小生意的人,因为在街上与人闲谈时局,被抓进来的。他只是低下头不住的作无希望的叹气,其实照理想上的科罚,也顶算他最轻了。其余是两个退伍的兵士,一个从前的省议员。他是个性情最为急躁的人,昨天刚押了进来,同是受了私通民党的嫌疑的。他因好叱骂,已经狠狠地被看守的兵士,打了一顿,现在已是很柔荏的躺在一个破木板上。而两个退伍的兵士,却从容地说笑,仿佛若无其事的一般。一个道:
“咱们在下关时代,也一样的曾拿过人,福享够了,也应当到这儿受用受用!”
“管他,那些威势作给咱们看,好就好,不好一个枪弹还吃不下?横竖我们也没的留恋,干什么不好?三十年后,又是个头颅在脖颈上。你不能与我一样,小二仔还不知道怎样的难过呢!”
甲兵似乎有什么感触,怅然道:“什么小二仔,早已成了王升宏的人了!好狠心!我们这个样子,他们却高乐起来!”
“露水夫妻,同酒肉的朋友!……”乙兵傲然的说。柏如这时心同水凝了的一般,所以他们的说话,也似乎听得见与没曾听得见,不过这乙兵的两句话,却无意引起了他的听觉的好奇性。他想不料这等无赖,也有这种见识。又听乙兵继续说下去。
“罢罢!你还真的挂念那些吗?其实你去了,又有人来,何苦呢!抢得手,就快活快活,没有了,另打算,你不记得鼓词上说‘英雄死在牢里’的话吗?……想起我们前几年过的那种日子,多快活呀,爱什么,有什么,都是大哥听了那些混账的话投降,他究竟死在刀下,现在我们又来了!……不说什么,怎么办怎么好!我的家早已被人抄了!爸爸饿死!妻子都随着人家去了!……其实也是报应!……”
以下他接连着说了一大篇的话,柏如就没心去细听,但觉得一阵阵身上痛得要哭出来!屋中的湿气熏蒸,加上各个人的呼吸,又没有一个能出人空气的地方,有时犯人便溺急了,在夜中也将就在土地上。各种臭味,在这个热的夜里,全喷放出来。柏如虽说已经受过了四五天,但今夜又多加了两个押进来的人,更觉得难堪!头上的汗珠,不住的滴下来,两只手腕的骨,如同烹在油中一般的热!况且更加上心里如沸腾似的思潮,他侧卧在木板上面,几乎晕了过去。
人的思想,的确奇异而瞬变,且是不可节制与捉摸的。身体上虽受了若何重大,而不易抵抗的压迫与痛苦,而思想上仍是如蔓草般的生长,而不能停止。有时且因身体上受了痛苦与压迫越大,而思想的活动,更灵敏而无结束。柏如这时身体上的受压迫与痛苦,也可谓他平生第一次的遇到,论起他孱弱的身子,已经是不能再有支持的能力与抵抗的精神了。而同时他的思想,在这个特殊而感受着过分的烦恶的境地里,却不住地在他脑子中燃烧着炎热的火焰!他并不单独的想到家中,记惦他的母亲、妻、妹子,也不十分对于他,或者明日有何使人骇颤的消息,而豫先的恐怖。只是有些虚渺,而不是世俗的悲哀,与对于人类抱了一种怜悯般的嫌恶的感想!所见退伍而被押当作强盗看待的两个兵士的恣意的闲谈,与已经得了热病的议员先生的呻吟声,三个青年斜倚在地上,互相切齿的恨声,与门外的守兵的沉重的皮鞋,来回走步的无聊而单调的音响,一时都如海潮的涌上来,使他觉得头脑里有些忡怔不宁!他又幻想到三个坐在案后的军官,他们这时作什么呢?热的电灯下,作雀牌的输赢,到小巷子里的屋子,去看着可怜的女孩子们抽鸦片烟,不就是回到公馆去在有花香的庭中以消夏夜。人事的生活的模型,直是不可思议的怪物。一个极为悲惨的世界后面,或是她的侧面,是藏了一个快乐与淫佚的图画!……他又记到乙兵所说的死不算怎么一同事,同时突然联想到从前在幼时读历史有两句“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常为许多奋死的人所引证,而称羡。他狂想了,圣贤是什么东西?宇宙中哪有没偏颇与颠倒的衡量?难道无论在何等境地里,就可以去蹈白刃而不悔,便算所学的是那桩事么?又想,“民不畏死,”那末,乙兵的话,不是有圣贤的见地吗?……幼童之柔嫩的手指,有一次被蜜蜂的尾针刺过一回,他母亲给他擦了去毒的药,用绸子包裹,抱在怀里哄他,亲他,眼中几乎急出泪来!这是有一天在邻家亲见的事实。——微小的事实,固然呵!也曾见没有断了呼吸的新生下的小孩子,抛在屋角桥下,与旷地里。没人愿意抱回他去,任着他自然而必然的死去!人类的善恶与优劣,难道这就是标的呵!一个愿意立刻决然的去杀死他,同时又有许多的人去哭他,痛惜他,并且称为“天道无常!”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我知道他们,——同屋的不幸者,与忏悔者,这回想到什么?几人去想反抗这种生活,但那有什么呢?不过出一身大的汗!他们记忆他们的家人与朋友,或是爱人吗?谁曾知道?……明日的事,尚在夜之黑暗的窟底!……
柏如平日不是幻想者,并且他是相信乐天主义的人,也不会有这种如环的复杂的思想,然而这几天的生活,——苦痛与病态的生活——足以使他另换了一个思想的界域。仿佛曾另作了一个人。并且更换了他的人格。在这等繁乱的思想之下,他究竟还把持得住,不至如那位半老的议员先生,烦急的生了热病。可也不能够如乙兵那等的自在与顺运。他是另增了一重哲学的经验,——或者可说是人生哲学的新经验。
墙角的鼠子,在暗中啮得木屑唧唧的响,并且有几个不知名的小虫,在油灯的罩上,一次又一次的飞碰。
静中恐怖的无聊,使他似乎忘了不能反抗的痛苦,甚至也没有了反抗的思想。“或者一辈子,过这种暗室的生活?”这却是他的最大的恐怖!实在他也不十分对于染血的枪弹,当穿过自己心胸时的恐怖而生颤栗,只是永久这样,他……却不敢再往下寻思了!
两个兵士的谈话,早已止住,并且很安适地睡在地上,不久就听见呼呼的声音,由他们的鼻孔中发出。门外的守兵皮鞋着在石阶上的响,仍是沉着而连续。
他的思想,仍然继续着,只是更荒渺而奇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