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过了,柏如家的早餐,在夏秋的时候原较早些,接着到了早餐的时候。柏如在书室中憩着,懒得吃,绿存命另外给他开过几样清淡的菜蔬去,自己去料理着柏如用饭。在此屋中,只有柏如的母亲,同他妹妹颖洁,同天根,一同将早餐吃完。在早餐时,柏如的母亲,吃的极慢,颖洁也一心只想到等她的同学来,商量作一个线囊,一边吃,一边却想用哪样颜色的线,配什么花。独有天根忙忙地胡乱吃完,便到书室中,看柏如却已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天根自己写了一封家信,觉得很是闷人,天气仍是毒热,——虽是早晚较清凉些。又不愿意往外出去,检开了几本书,却懒得看。自己呷了一杯茶,坐在窗下,无意中看见墙上挂了一付孙星衍的篆文对联。那时他对于篆文的认识程度,并不很高,只是十四个字中,能认得十一个,其余三个,再认不出来。无聊中,于是他专力的去研究那三个字,用隶字去比较它的结构,后来忽然被他认清一个是渡字,一个是豪字,看看文字,的确不错。他就很得意的接着去研究那下联的第四个字,再也定不住那是个什么字。后来他找到外间的一部《说文》,按了部首去查,不料这个部里的字太多,《说文》中的字,又不论画数,他便放下了。竹帘里照过来的日影,疏疏密密地被风吹着乱动。他觉得无聊极了!并且关于柏如的事,究竟还不明白。遂懒懒地躺在一个旧式的长形的皮椅上面,朦胧睡去。
忽然有人喊他,他便翻身起来,原来绿存亲自给他送来的几种果品,摆在桌子上,并且告诉他说柏如已饮了一次安神药水,正在午憩。天根看了看壁上的钟,已经打过两点了。
他觉得午睡的过久了,但是起来,还是揉着眼睛,坐在椅上发呆。绿存看了好笑,便喊了个仆人来,另为他换了一壶茶。她便坐在南面的大理石茶几旁边,对天根说:
“你究竟以为柏如的病,是有没有……危险?……我看他仿佛丧失了神经一样的迷惑与无气力!”
天根回答她道:“这也不能奇怪的,本来他这种遭遇,足以使得惊骇而气愤!不过这样日子长远下去,可也不是十分好的现象。我想最好是转地疗养,或者还有点效果。……”
“本来呢,我也这样打算,不过他现在不是从前,他去转地疗养,非得全家都随他去不可,至少我是要同他去的。但家中又少人主持,若真正的移家,却也不是很容易解决的困难。第一限于经济,……”
天根中断她的话道:“我看明天,或者后天,同他先到德国人办的医院里去请那位极有经历的院长看看,再作打算罢。……”
“哦!可是我们竟忘记了,很好!就照这样办去。晚上同他商定,看过之后,也可以使得全家的人俱能放心!……我以前听见说过,你不是认识得一个充看护的女学生吗?颖洁妹妹,曾对我说过。……”
天根觉得脸上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柏如倒也见过,不过是因为我病在院里,她曾去看护过几次。……一定那末办去,明天吧,明天最好。……你不忙吧?我还是愿意先知道今天上午你所说的这段事的根由。”
绿存微微的笑了道:“如今我们可以将那段事说完,我这一时,尚不很忙。……哦!不是说我公公在乙县里捕治盗贼的成绩吗?及至后来,谁还曾记得,就是他老人家,也就永远没曾谈起。因为死在登州的首县,距离了在乙县捕治盗贼的时候,并没有三年的光景。以后的事,便是我们全家回到省城来居住。柏如考入高等学校,末后又考取留洋,这都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想来他必同你说过。……捕治盗贼,和诱杀那一小股的首领的事,也没人说起,直到柏如出事之前。
“你知道密告柏如与诬陷他的是谁?”
天根愕然!未及答语。
绿存慨然的道:“是个姓张的。这是你听见说过的。姓张的是谁?即是现在徐州充当暗探,而前此是我公公在乙县诱杀的那个小股盗贼首领的义子。……他当时被分编人东路防营中去,充当散兵。民国元年时候,他投人南京的民军,后来被北军捉住,他却甘心投了降,曾引导着北军,在江北一带,与各地民党的军队,打过几次胜仗。听说他现在有四十多岁了,非常的机警。这次柏如,因为到徐州去探问一个远房的姊姊的病,他偏穿了西服去的。他先到了南京,去寻一个在英国的同学。不料刚到那里,就有各处图谋二次革命与独立的消息。所以他在那边,已经起了他人的疑心。因为他穿了西服的关系。他知道时机不好,在那边住了一夜,与那个朋友一见之后,就回到徐州。他想徐州是比不得南京的,当然没有什么。哪知刚到那里,徐州却驻了重兵,颁布了戒严令。他在徐州住了天半的工夫,究竟没敢到乡下去。直到现在,也不知那位远房的寡姊的下落与生死。而平空中却惹出这一场意想不及的大灾来!……原来那个姓张的在徐州去查旅馆。一见他的面貌;又听了口音与姓名,便装作商人同他谈了半夜。方才明白就是二十年前的义父的仇人的儿子。——这些事,都是由柏如的记忆,及我的一个姨家的表弟,他在徐州的营部里当书记。他来看柏如时告诉我的。——本想那一夜里,便派人来抓他去。不料柏如却就上了那次夜车。他便假借了一个徐州戒严司令部中人的名义,一个电报打到省城来,所以第二天一早,柏如就吃了这个不幸的诬陷。后来他又来了告密的信,说是查得柏如在南京,勾结民党中人,又来徐州联络军人,以图举事的话,务请严办!他自己却说有职务在身,不能亲来对质。……末后他不知用什么狠毒的手段,教徐州的军官,打了电报来必将柏如。……
“后来的事,你都明白了,听说南京第二次被攻时,他因为随了大队北兵去探访军情,攻破南京之后,得了一个某营的营副的职。但听说调到江西去的时候,商船与兵轮在江中互相撞了,他这个图报复的人,就在被撞的船上,却不知现在是活?还是死在水中?……”
绿存尽情的说,天根真没有意想到这段事,有这等的曲折,与许多旧事埋在底下。他听她说完之后,骤然没有判断这等事的聪慧,只是用两只出汗的手,在空中互相搓动。
绿存却又道:“自然,论报复,不能够很恨恶那个姓张的,但他却不知报复二字,还有应施不应施的时候,与地位在内。……柏如因此所受的最大的痛苦,与恐怖,烦扰,这都是谁的罪呢?”
天根仍然没有话,可以回答她。
绿存叹口气道:“总怪我不小心,为什么当那个时候,让他出去,弄出这一场是非来!将来有点说法,我从那个地方懊悔去!”她没有说完,便用手帕擦泪。
天根便劝解了她一回,末后又说明天,必同柏如去请德国医生诊视的话,她方才有点欣慰的希望!重复回去,为柏如个人预备适口的晚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