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们正在忙着将一辆一辆的小车子,载来了无数的由田中拔出来的麦藁。金黄色的穗子,映着六月初的太阳光,黄色的针锋,还带着朝露的垂珠。这些粗制的笨重的车,在暖暖的晨光中,衔接着推过。远处平陀的山田,一垄一垄的远似排列的线痕。山田下是一条宽广的河,河上两列种植了无数的杨柳与多刺类的灌木。因此就作河岸的天然屏障。河的右岸,一片片的松林,多至不可数计,却是有多数的墓田占在中间。距河不远,即是个大的乡镇,乡镇中,是左近商场的制造品出产地。有几千家的人家,距这个乡镇不到七八里远,是个铁路旁的小车站。车站的规模虽是小的,而贸易上的状况却极兴盛。因这一带几个县来往的行旅及出入的货品,都以这个车站,作为一个运输的总机关。因距离那个著名而有天然的形胜和风景的港口,不过有三个钟头的火车的路程,便可达到的。
这时正在农人的收麦季中,每个乡村中的农人,都清早的起,叱驱着牛犊,带着镰刀,到田中工作。在晨露未晞的时候,农妇们裹了头上的包布,挑着饭担,到田中去送早餐,给她们的丈夫与儿子吃。他们并不用安置菜饭的桌案;并不用什么台布,他们用简单地将粗条筐中取出的几碗无滋味的青腌菜,放在田中的土块上,便急急地吃了起来。那真是简单与愉快的生活。有时妇女们坐在旁边,取出手工作着,直到他们饱餐以后,将碗箸取到河水中洗涤了,便很快乐的,唱着乡村的恋歌,回到家去。
这日,他们如每天照常的在田中工作,他们忽然听着从远处有种悠扬地不惯听的音乐声,传到他们的耳膜内,于是他们惊疑的彼此停了工作注意的听。忽然一位白了头发穿条肥袖短褂的老农人道:“我记得了,这是镇中的驻兵,又出来野操了。”他身旁站着的一个作日工(在乡村收获季中,农家因工作用人,常有雇人作日工的习惯,也叫做短工。)的中年男子,接着老人的话道:“张老爹,你记错了,驻兵的吹号,和鼓声,没有这个好听,而且向来在农忙的时候,他们的头儿是不准出来野操的。”老人这时将手中拿的一捆草绳子,扔在地上,一面用块硬石与铁片取火吸烟,一面点头道:“对啊!到底是我多了几岁年纪,便分别不清了,哪怕是,……哦!学堂中出来的吧?……”中年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了工作,向着远处看去。
不久的时候,大家都看见有一群儿童穿了整齐的白色青边的一色的衣服,打着旗帜,从河左边转了过来。果然是一队小学校出外旅行的儿童。那时那些儿童,与他们的教师,都带着阔边的草帽,帽子下都将发辫盘起。
这一队有百多个八岁至十四岁的学生,当他们走过农田时,却停了鼓号,都向农夫们看。农夫们也张开嘴看着他们笑。不多时他们就走过去,往平陀的山冈上走去。这时那位好说话的白发老农人,将旱烟吸完,扣在土块上,拍拍地响,他忽然叹了口气道:
“云哥,如今也长得多么高了。看他的面貌,却令我想起他老人来!阿二,你不记得有一年,我们因为和东村的许五争地界的事,那个可恶的无赖,将我的腿打折了。那时云哥的老人,才比现在的云哥大七八岁吧,他由城中回来,遇到我们同许五那场打架,他看我伤的厉害,把我抬了去,花了好多的医药费,才将我这条腿治好,……阴天的时候,还隐隐地发痛呢。……”
阿二的名字。虽然与小孩子的名字,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也是四十八九岁的半老的农人了。他这时正蹲在地上割麦根,听老人说了这些话,便用他那天生的吃音道:
“记得,……记得,许五那笨驴,究竟送到牢狱里去。……咳!我那年还得了一个机会,给了他几个冷不防的嘴巴。张老爹,那真是痛快与清脆的嘴巴子啊!……我也记得云哥的爹,因为霁浦镇中的吴刚元,你是知道的,他在李家扛活,现在因为年纪过于老了,便回到家去。他不是好喝酒吗?他的赤鼻头,却很有名。我们俩,却有特别的关系,喝酒啊!每逢我到霁浦镇里卖柴草的时候,我们便在慕园东边的小酒馆里,一碟豆腐干,一盘烧蹄筋,便喝了起来。……吴刚元那个老头子,他什么事什么话,凡是他所见过所听过的,他都记得,他常常同我谈云哥的爹的事,可惜我都记不清楚了,……”阿二的话,太无次序了,张老爹也不注意去听他。但老爹自己却忽然记起一桩事来,便丢了镰刀,跑过西边一块麦田里去,向一个中年的妇人道:“满家嫂,你的侄女,现在还常到李宅上去吗?”满家嫂正在看守着割下的麦堆,听张老爹的问话,就立刻笑着道:“你老人说的我姊姊家的三妞儿呀!啊唷,了不得呵!我姊姊家,本来是个读书的人家,不像我们生在地里的粗笨。姊夫又是个老秀才,所以他们家女孩子,倒是比着我们家里那些黄毛的丑鬼不一样。三妞儿你见过了吧!她本来是随她爹在外边生长大的,唉!……什么府呢?那时我姊夫,正在给一个县官教书呢。我姊姊不是多年没在家吗?那时正随着她的男人呢。三妞儿就是在那时生的,……张老爹你应该记得,前五年时,他们回来带着那个教人喜爱的女孩子,那时三妞才十岁呢。我姊姊却将头发变得苍白了。……”满家嫂说得兴奋,几乎没有止住的机会,张老爹便动了老脾气,对她狠狠的看了一眼道:“谁不知道呵!……哼!”满家嫂便又和气地和他说:“记得了,我告诉你吧,三妞儿自从被她妈送到李宅里去学针线以后,已经两年了,我也常常到她家去,遇见她,她长得越发好看了!……”
张老爹捻着下胡,他那半黄半白的稀疏的下胡,沾满了灰土。他想了一会,郑重而恳切的说:“三妞儿长得那末乖,又好看,我因此记起一桩事来。”
“什么?”满家嫂眼珠格外瞪得大些。
“我也是特别的关心,我弟弟家向我说的,依我想,这倒是再好不过的。……好吧!过几天我还到你家细细地说去。”说完,他不等满家嫂的回言,就走了过去。满家嫂这时方喃喃地诅咒他,因他狠狠的看她那一眼。
日光斜过了山陂,好闹的鸟雀,也都藏在树荫睡午觉去。早起工作的农人,都感得疲倦,向河边柳树荫下躺着休息去了。什么都静静地,惟有听到远处高大的霁浦镇的女墙后的午鸡的啼声。
儿童们由山坡下来的鼓号声,也恰在此时重又传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