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芷夫人,自从她的丈夫未死前半年的工夫,和她丈夫死后以来的光阴,真是日日在苦痛中过活!她丈夫是有伯兄的,后来她丈夫——他的名字是葆和——出继于他的一位叔叔,从此后就分居了。他们兄弟间,最是和睦不过的,本来他那位伯兄,比他大二十岁,自幼时便看着他一天天的长成起来的。他的伯兄是个嗜好古物的忠厚长者。他们弟兄的情感,是在近来很少有的。不过他伯兄到五十多岁便死去了,一个子女也没有。他伯兄家中,只有一个寡嫂,守着那一份家产。因此大的波浪便开始搅乱起来。在下县的宗法制,简直比官府的命令都尊严。本来他的寡嫂,起首要将幼小的云哥继承过来,他却为此事,与嘉芷很费踌躇与商酌,因为他们那时,只有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子,而且他那位寡嫂,是位怯懦的妇人,说不定另有变更。因此他就决定不愿云哥去尝试这个危险,而作家族制下的牺牲者。恰巧在这时,他那位寡嫂,又决计不再要云哥来承继,本来这已没事了,不料后来因另立继子的事,将他伯兄停葬了二年。其中很出了些危险和笑话。他是近支,回避不了;管也没有这样大的权力与计谋。而且还有人,控告他,以及用散播的谣言诬陷他。其实他仅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后来竟连到他伯兄家的勇气都没了。他对于伯兄相爱的心,到了那时,丝毫都无可为力。看见伯兄家的家势与名誉日渐落下来。他无故受些冤屈,自己本是容易受激刺的神经质,因此就变成精神病。每每在夜间,独走野中,或到河边独立着悲泣。嘉芷夫人,任何劝说,也解不了他埋在心中的深忧!后来常常遣派一个多年的老仆人,跟随着他,他在那时所有好和平喜艺术的平时的性质,都消失了,只是狂躁与悲叹!平常他和嘉芷的爱情,原是最好不过的,现在也只有看见她就哭泣!有时在外面的女墙上,在黑夜里,望着细流的溪水,作半夜的蹲立。后来狂病日见厉害,竟要自杀,所以他家中旧日的刀剑与剪刀等,都被嘉芷收了起来。后来我见汪青立抄了一段天根的日记,也可以知道当日李葆和的可怜!
一天:我同霏姊在北屋西间的窗下,因为争一件玩偶的衣服,争吵起来,记得弯了腰的胡妈,看看我们叹气!我们正在彼此不相让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母亲的哭声,与几个人奔跑的脚步声,我同霏便争着向窗外看。这个印象,永远在我脑中遗留下!我现在悔恨我当时,为什么不继续着同霏姊争吵,即彼此争得哭了,也不算什么,独有那一见,使我永不能忘的印象,那是给我留下了怎样可怕,与悲惨的回思!我首先看见的,是我那可怜的父亲。他被几个仆妇围住,我已哭了的母亲,用力从后面抱住他,虽是她那时已经不得安眠;与不多用饭多日了。我父亲蹙着眉头要去,并且用力要挣脱了母亲的手要去,口里喊的我也不十分了解,只看见他的面色,差不多与土一般的黄。这时我同霏姊直看得呆了!心中既不是完全的恐怖,当然更不知什么是忧虑!但觉得我也手指颤颤起来!末后,好容易母亲挥着泪,将他拉到西屋里去,外边的仆妇,便进来惊惶地同她们的女伴说:他要找刀自杀!……她们并且对我同霏姊注视着叹气!……
看到这段日记,当然可以明白李葆和那时的丧气与失望,是怎样的厉害!后来天根的日记里,还有关于一晚上,他睡下以后听到他的父亲吃过砒石,又用药汁去灌救的事,更可见出葆和是怎样的可怜与痛苦了!
原来在志伯家中,住着读书的李天根,便是这时的云哥,也就是死后的李葆和与生存的王嘉芷夫人的孤儿。
自从李葆和因忧,因病死后,他家的景象,便大变了。不过有云哥在着,虽然他还是无知无识的小孩子,而嘉芷夫人,虽是悲痛得不愿生存,然看看四个小孩子,和他们那位白发婆娑的老祖母,也只好咽着无量的悲苦,强自支持着,给葆和办理死后的事。一样也是孀妇孤儿,虽没有继承的问题,然总有所困难!但嘉芷夫人,她绝不是怯懦的妇女,她并不惧怕。她不管他们的气愤,与他们中自古传下来的习惯法,她决然请了几位素常与她丈夫相处很好,而死前曾有付托的兄弟与侄子,又找了几位明达的亲戚的长老,便办理着将她丈夫安稳的殡葬了。
不过因此,她也劳瘁的苦极了!她身体本来是好的,然一个肉体的人,如何经得起忧哭与愤恚,及这等操劳的困苦!葬了葆和以后,她也开始常常生病。最厉害而可怕的病便是气厥,有几小时昏晕过去,一切事都不知道。那时她的子女都小,不知什么是人间的疾苦与悲恸,不过他们自幼生长于这个冷清清的家庭里,他们父亲早死,母亲又常常苦病,他们家的几个最近的房分,都是因为有意见的关系,不相闻问,他们家中虽不缺乏衣食,然而也可说是伶仃孤苦了!
有一个期间,嘉芷夫人,竟半狂一次,成日里不言不笑,也不进饮食,只是倚在厅柱上痴视着天上的云霞飞动,到后来,自从慧姐到她家来,添上了这一个明眸善于说笑的少女,同她的儿女玩着,嘉芷夫人,也为其解忧不少!
云哥本来的乳名是叫云根的,后来他母亲就将云字为他另换上个天字,所以他自出了家庭,在外边读书时,就是李天根了。他承受了父亲柔弱的神经质与母亲的热诚的多血质,所以比他父亲性情,还来得刚健些。不过他自幼小时候,受了先天的与环境的遗传,与陶冶,忧郁与沉静的气质,很可看得出。他在五六岁时,同了一个邻人家的小孩子赛跑,他走在后面,跌倒在鹅卵石铺的道上,他感到痛苦,而且觉得周身震颤,他扑去了身上的灰尘,立了起来,却并不啼哭,寻思了半晌,看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邻童,早已看不见影子。他觉悟般地似有什么感想,从此后再不与那些儿童们恶戏了。他母亲,就只有此一子,在小的时候,常常不许他出去,只是在家中与他的姊妹们一同玩。后来有慧姐到他家的时候,他已在镇中公立的小学校读书了。不过他每逢下课后,还是到家中玩的时间多,所以他自小的时代,即有女性的感化。
那年,他已快要十五岁了,也没有再上学校,因为镇中的中学停办,而到远处去读书,嘉芷夫人说少待一二年,也非甚晚。趁这个时候,命他在家中多看点旧日有价值的书籍,以备他日出去读书时,中文上不致吃累。
恰在这年,各处独立军,与民军,一哄而起,他家虽不是交通的大邑,然而县中的富饶,素来有名,况且邻近铁道,群山环聚,也是个紧要的地方。然而因此,遂致安稳平静的乡村,从此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