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海光,受了秋阳的返照,在金色的日光辐射的光线之附着处,一个一个的平静而顺流的海波,都幻化出蓝的、晕红的、绿的、微黄的闪烁的色彩来。一大片的海岸边的礁石,却在这天里,没有大的浪头来迎击它,只有在水深处矗立的高大的礁石角下,有时几叠白沫的浪花,被后面的水流,迅散的催着,打在上面,有种细碎与清散的音响。其余的,只有海鸥在沙滩上呕呕飞鸣的声音,仿佛来叫破这个过于静化的寂寞。这是个海边的一个孤立的小岛。岛中尽是起伏的小山,与丛生的树木。岛上只有一所用红砖建筑的小楼房,却也没人常来住的。岛边所有的礁石,都是白色,而中多翠色的斑点。映着日光,与绿色翡翠般的海水,更为美丽。由岛上四望,可看对面的隐藏在仿佛烟雾中的一个海岸的埠头,与从埠头正南方长长伸入海中的栈桥,其他三面多有些星罗棋布般小岛子,在海中点缀着。余外就是胶澳两面的群山,毗连着无尽的陆地,由岛上望去,只见蜿蜿蜒蜒,起伏不断,更可令人生无限伟大与遐慕的思想。原来这个岛子,是名叫做阴岛,距离青岛的口岸不远,而是出了胶澳,向东南去的海中,便可达到。那里极是幽静,比青岛街市之整齐处,更不相同。全岛面积,虽不极大,然而也是胶澳外面的门户。每每有些网渔的帆船。在此停泊的。
这天阴岛奇丽的光与色的调和中,在距海水不甚远处较为平滑的礁石上,柏如同了绿存,天根,都坐在上面。在日光中,看柏如的面色,比从前时的确丰润了好多。
天根独自危坐在一片三角形的礁石上,执了一根竿子,在那里钓鱼。他凝神着,一动不动的,只向水中投下的丝线注意。绿存在柏如身旁,替他捶背,因为他少为干嗽了一阵。
他们这时在这个幽静而极清洁,所不常到的地方,对了无边的海波,伟大的自然,与使人悦怿的风景,虽是柏如身体尚非完全健全,不过在此,仿佛七八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夏日同了好些同学,到外边海滨去远足旅行似的。因此使他记忆起那时快乐的少年生活来,在郁郁的面容上,也见出微笑之痕来。他一边握了绿存的手,却缓缓地,与她在海波上谈些旧事。这是自从他病后没有的事。绿存心中,自然是喜慰!同时她不得不向这能慰藉人与感动的自然,低首默谢了!
天根游戏般的钓了一回,不料动掣了几次丝饵,全无效果。末后他一边持着钓竿,一边却望着前面,正好由水上过来了一只很小的渔船。在这无风的天气里,因为已近岛边,船上连帆都收下来,只是慢慢地走向这片礁石来。天根心想,这是时机了,能在这时钓得上鱼来,不是可以显露与使他们称赞的时机吗!不料他看见渔船,一直走来。渔船上有几个带了草笠与短衣的人,也向他的钓竿看去。他无意中,忽觉得钓竿微微振了一下,便猛力地往上一拿,一块有尖的大石,正被钓竿撞了,于是那一半连同丝线与钩饵的竿,便投入水中去了。那边渔船上的人,都不约而同笑了一声。天根也觉得好气,好笑,索性将执在手中的半段轻柔的钓竿,用力的往海中一投,及至回过来看时,渔船上的人,早已将船靠岸拢下。与他们距离不远。船中都是些渔具与些笼罐的盛鱼的用品。三个人有两个少年,上岸到礁石上对坐了,拾起一大片鱼网来,在日光下修理。一个老年的渔夫,却在船头上吸烟。
他——老渔夫向天根道:“你钓了多少时候了?”
天根即刻羞惭地回答他道:“这是头一次在海边钓鱼。”
老渔夫便将稀疏而微黄的上须,用粗硬的手,抹了一抹笑着向天根道:“怪不得你没有将鱼钓得。你要知道,在海边钓鱼,比不得同在小河流与小涧水中钓鱼的容易,与可以随意。在浅流的水中,是没有深水,且是水多是急流,水中多是小鱼,所是在下流的水中,容易钓得。只要把钓竿垂在恰当的水口,那末鱼儿没有不上钩的。至于在海边,浪虽不大,但是水深流缓,又有深的海岸挡住,钓鱼不能只是游戏般的能够钓得。须得,……”他方要说下去,在海边是用什么方法。恰好那个少年的网补好了,取来给他看。天根看见这个二十几岁的少年,被日晒黑的面目与伟健的身体,知道是老渔夫的儿子。老渔夫将补成的网看过,就丢在船上的木板搭成的舱里。走回来便吸了一口旱烟,且不与天根继续谈话,很静穆地向着海上凝望。
天根问他道:“刚才那位少年,是你的?……”
“我的第二个儿子,那一个却是由渔行中雇来的一个伙计。”“你还有大儿子吗?”天根又跟问一句。
老渔夫愀然对了海道:“大儿子,现在若还生活着,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过,……说起来也是可怜!其实呢,我们作这种海上的生活,自然这种事也免不掉的!……”
天根知道这里面必有一段很悲惨的历史,只是微微点头,却没有再问他。老渔夫沈吟了有几分钟的工夫,便道:“我是自小时候,便随了家中的伯叔,作这种海上的生活。实在说,海上捕渔,简直是我家世传的祖业,也是在这沿岸一带许多村落的一种生活的职业。不过这是不能与种田,种菜,或是习手艺,充各种工匠的事,所可比拟的。虽说没有什么其他的本领,然而除掉我们世世作惯了这种危险的生活的,恐怕也不是容易作的了。先生,你看这口外的海洋,是有多宽!而且就在岛边石下的水,也比平常的小河流是深得多。偶然遇到有雾,有风,浪头起了的时候,我们驶出去的渔船,一时回不来,你想渔船还有大的吗?就是这个如树叶般的东西,在茫茫而波浪掀天的海中播动起来,生命是什么,那就难说了!……”
“你大儿子,听你说似乎是有什么?……”
“的确呀!我大儿子便死在前八年的一个秋天的夜里!……”老渔夫说着,而且向海水的远处凝望,“他比他兄弟大得八九岁,自十来岁就随了我在海上,……不能说天天要去捕鱼,可也是常在水上过活的。后来因为他一年一年的长成起来,家中又添了人口,就是他已经娶了媳妇,而且有了一个孩子。那末,我们专靠在水上吃饭的,便有点困难了。于是将我多年蓄积的钱,全数取出来,……唉!先生!你知道我的钱虽不多,或者还不足你们来玩这一次的化用,但都是我半生拿生命去换得来的。因为这样,我就用这些钱,格外又从邻村的渔人家中借贷了一宗,便给他买了一只小捕船,并且另外找了一个帮手。这样我们每天两只船出去,所捕得的鱼,比以前在一只上面得的,确是几乎多了一倍的样子。我也觉得从此后,家中倒不缺饭吃,一切事都可不管了。横竖我们除去这一样本事之外,更没有别的方法,能够饿不死的。……”老渔夫停了一会,叹气,并且发出哽咽的音道:
“这事,我自己至今还是心上不安!儿子死了,媳妇成了寡妇,还有几岁大的两个孙子,又巧得很,我那个老婆,又因为自七八年前受了湿气,成了瘫痪,只有在床上躺的份儿。……先生!你许不能记得,有一年秋天,不是有一场最厉害的风灾吗?听别处来的人说,距海岸远的地方,也有拔了树木,吹倒房屋的事。你就可以想到那风是怎么凶毒呵!……在那天的早上,起初是有层淡白的云,罩在天空上,我对于海上有风波没有,不敢怎样的夸口,可也是几十年的经验了。我看那个前几日的天气很有变动,所以早上没许他出海去。不料太阳出来之后,居然成了极晴朗的天,不过觉得有点奇热,不是秋天应该有的天气罢了。我那个儿子,是再诚实勤俭不过的人,——也许是和我的性质一样,所以他一见天气好了,便同我将渔船驶到海湾中去。那时这个地方,同现在是大不一样的。当我们出海湾去,回望只有在秋阳下面的海光,海边的丛树,与无限的山峰。及至驶到海湾外去,便更不能看得清楚了。我同我儿子,自然不能使两只渔船,并在一处。因为那样,与捕渔的效果上,是有防害的。……我那天捕得的鱼格外多,没有落日的时候,我就将我的那只船驶回家来。而我儿子,却没有回来。
“天晚了,忽然生了变动,大的风从海岸的远处卷来,不多时可听见掀动的浪声,比什么声浪都可怕!天上本来是晴朗的,然而星星却看不见了。风力的大,在屋中几乎也听不清说话的声。这是……个巨变呵!先生!你想我那时的恐怖,是在什么的境界里呢!
“完了!什么事都完了!第二天就是我得到他……死去的消息的不幸的日子!……”老渔夫流下老泪来,用手擦去。而那个少年蹲在一边,也很惨淡的沉思。但渔夫继续道:
“他母亲不久也得了瘫病,一个寡媳,两个要吃饭的孩子,我怎么办呢?亏得这几年阿仔也长大了,也这样的糊涂过去。那个伙计,你想我家困难到这样,还能用人吗?他是人家托我,并且随我学习的。……咳!这几年的渔业,也被那些作老爷们的,”他说着,向石上并坐的柏如夫妇看了一眼。“连我们这点小小的生活,也搜寻到了。什么渔税,牙捐,统统交加在我们身上。所以我们现在,也只好过一天是一天了!况且他们有钱的,又组织什么公……司,有钱又有人,在出鱼最多的地方,去作大举动的捕鱼,我们不分外的艰难了吗?……”渔夫这些话,似乎是愤慨后不能自己说出来的话!但他说至此处,便也止住不说了。天根对他虽曾说了几句安慰与痛惜的话,但那也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在特异状况之下,照例的话罢了!其实何能解脱了渔夫的深长的悲哀,与现在生活上的困苦呢!
天根这时回看柏如与绿存,尚在并坐着说话,似乎在这个奇丽的海滨之上,忘了疲倦一般。天根见柏如与绿存,在自从他病后,久久没有这种态度,这回也不禁替他们暗地里喜慰!看看夕阳将已没入山里,渔夫同了他的儿子,也上了渔船,沿了东岸走去,于是他便走上上层的礁石来,催促他们一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