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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九

天根同了柏如夫妇,回到青岛,在暮色苍茫中,看着无量的电光,从层楼上四散射出。他们沿着海岸的铁阑,走在极细碎的砂上,听见下面的涛声,作有音律的撞打。海风从对面掠来,便觉得有些冷意。走了一会,天根恐怕柏如过于乏倦了,便喊了一部街头上的马车,共同坐上,回到海滨医院中来。

天根是最欢喜看海的,这几日虽是误了几点钟的功课,不过为了好友,且得了无限海上的智识,与赏心悦目的光景,所以他觉得非常快活,而且似乎将从前深深埋在他少年的心里的对于人生的悲郁来洗刷去了不少。而使他最感快乐的,便是雇了小艇子,出了海港,在天气晴明的时候,往各处游玩。

一个星期的日子过了,在愉快中的光阴,自然觉得逝去的很快。柏如面色也好些了,绿存自是安慰!天根便辞了他们,仍回到省城读书去。不过当他别离那个海口时,使他有无限的留恋!

自这一年夏日,到秋末,天根亲自知道过柏如的事以后,他深深地感到,人生在一个环境里,没有不是痛苦,而且周围是有尖端的荆棘向着的。他知道这是人类社会在宇宙中,一个不可避免的循环律,永远是这样的,彼此刺着,与互相以痛苦为赠遗,永久,永久,没有止息的。从前他也曾读过理想的小说,与那时很稀有的社会主义的零星著作,说得一个如天堂之快乐光明的境界,仿佛即刻可以在地上出现。又想人人真能“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那样简单,与有秩序而公平的,对于人生的分配与解决的方式,也是最好不过的。且是或者将来能够实现。但自从他自己病中,听过芸涵的痛苦历史,与读过关于她自己惊心骇魄的纪录以后,又遇见柏如的遭遇,使他对于以前的信仰,都根本摇动与疑惑了!本来他是个血气未定的少年,又是富于情感的人,无论什么事,他不大加以思考,与理智的断定,本来他的智识与经验,也不能助他作思考与断定事物的真值。——只是一任所感受与刺激的程度,作自己内心感应的标准,因此他将对人类有丰富的希望与尊重的价值的心,无形中减削了好些。况且他自幼年时代,目触耳闻的,亲尝了些痛苦,他平常就倡导人性非善的议论,到现在,却更加上一层社会罪恶的观念,在他的记忆中。

虽这样说,他却同时又发明了一件人间可宝贵而稀有的东西,知道现在人类的全体,尚可以有连合之一点的,能使有裸露的胸腔,与真诚的眼泪的势力,那就是“爱”。

他以自身的经验,母亲与姊妹的亲爱,又如芸涵的哀慕她的可怜的父母,其余如柏如的夫妇,海岸上老渔夫的谈话,这都坚定他的发明,与有助于他对于“爱”字的考究。固然在以前的时候,他遇到这类的事,——关于人间之爱的事,自是不能说没有,不过不能使他十分信仰,与常常地亲历其境。现在呢,他却确已发明这种新信条,以为是人间尚有花,有光,有同情的慰解,有深沉的密合,使彼此纯白的灵魂,可以有融化的机会。他又相信人间的痛苦与忧郁,是与爱相并行的,因凡事必有个因,若使人类的心底,完全从来没有爱的痕,划在上面,痛苦从哪里来呢?更有什么事,可以忧郁?他常想刀割破了皮肤,或是火油烫伤了,以及没有食物入口,或是遭遇了金钱上的缺乏与迫压,他以为这不是痛苦,与可忧郁的真质素。真痛苦与忧郁,不是物质上的剥丧,也不是物质上的给予,可以慰悦的。精神上的灵性上的痛苦与忧郁,才是真正的。不过他也知道人类的精神作用,与物质作用,是常相为因应的。但他由经验及思想中得来,从此确信“爱”为人间的最大的补剂了。

这是他近一年中渐渐由各种方面,集合而成的结果。而他由海边归份上海报来,他本是不甚注意那时的报纸的,不过因为今天天气阴阴地,使人有点烦闷。便坐在椅上,拆开阅览,恰好整张叠成的报纸,一拆便看到第四张,许多花花绿绿的大小相杂的字,是卖那些游戏的杂志的广告。他刷的一声,便将第四张扔在地上,捡过第一张来,从上面缓缓地看起。

有一段消息忽然触动了他的新兴的思想。原来那段文字是英国招募华工,并且招请作翻译的人到英国工作的消息。柏如看过,心里忽然动了一动,便将报纸放下,立刻到内院里同他的母亲与绿存说,想着自己要再到欧洲去,并且情愿去充当翻译。这是个不意的消息,使他母亲与绿存听到,任管柏如怎样的去譬解,没有危险,而他的老母与绿存自然是不能够放心应允。后来柏如道:

“你们不放我走,自然是爱护我的。可也要想想,设如我去年死在那里边,怎么样呢?而且自从我遭了那场事之后,除了几个平素极好的朋友,谁也不愿来找我,仿佛我真个曾有了不可洗刷的大罪恶,见面之后,能够玷污了他们似的。因此,学校我也不愿教了,再则若说作文士生活吧,本来我也还可以作得来,只是中国的出版界,这样的乱污,谁曾想读书?又有几个人想从文化中得到智识?我虽然多少知道一点学问上的事,这几年来除掉还能教中学生的英文外,其他的智识,既没有相当的机会去应用,而更无可研究的境遇。若说在家中,固然可以不缺吃的喝的,只是这样混下去,我也闷苦极了!……所以我是想着,暂时同那些工人,再到外国去,借此也可多得点新智识,再继续于闲暇时候,研究研究点学问。我想三几年后,准可回来,再则也或可免得仇人的对待。……”

他以后还说了好多解释与慰劝的话,总之留他在中国现时的社会中,他以为真有局促的烦闷!所以他愿意同了他们出去。幸而柏如的母亲,尚不知道欧战的那末厉害,又见儿子每天在家中郁郁的住着,也恐闷出病来。又听说不久便可回来,虽觉得不好,可也没有什么。独独绿存,却似破了心肠的惊忧!并且极力的劝止他。柏如原同她是感情极为合得来的,况且自从经过这场危险之后,更是非常的感激她!所以一边安慰她,一边却尽量的解说他要外国去的道理。

“我是过惯了安逸生活的人,这几年来,差不多我哪一天都有个快乐的家庭来慰安我。我谢你爱你自十年前以至今日……不过我此次决意去后,使他对于他这时自己对于哲学上的“武断”,更坚定了。不过他这时并没有想专研究哲学的思想,而思想,——奇异之思想的根荄,早就种植在他心中了。

他自从这个时期以后,便添了许多恍惚的梦影。他虽是一个中学程度的学生,却每天怀了个“人生问题”,想着找人解决。其实他这个愿望,可说是走错了道路,谁能解决的来?而且圆满无有疵瑕的呢?

他在这年冬天,忽然接得从他舅父那里来的一封信,说是在衡州住的他的八姨母死了!并且说那位与他相同的岁数的表弟,来信说得很为凄惨!他当时读过此信之后,也觉得有点伤感!因为他这位姨母,是同他母亲最好的。一生也只此一位与自己一样大的表弟,现在她竟然死去了,而且只有姨父,尚是那个少年的表弟的最亲慰的人,因此他也为之伤感!不过这封信来过几天之后,他也渐渐地忘了。却不知后来却又因此给他添上一重重大的感触!但这是以后的事,因以后他更相信痛苦与“爱”,是并行的,而且一个新理想与旧事实的冲突,为不可避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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