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天根病好以后,虽在学校上课;却住在柏如的家中。因为这是他听从了柏如的劝告。天根也将自己病后的情形与柏如家中热诚招待他的好意,都报告与他的母亲知道。并且在他的回忆的记事册中,有一段记载他接到母亲复信以后的欢喜!
由省城中寄我家的信,三日便可达到,现在刚刚有六天了。自从我病后,寄信于我母亲,今天晚上刚刚收到她那封挂号的来信。这是我这一个月来第一次使我分外愉慰的事!诚然,芸涵的诚恳与柏如家中款待我的真心,我自然是永不会忘的!但那种愉慰,与我母亲的来信比较起来,便自不同了。我不是轻视人间可宝爱的友谊,但我母亲从我七岁起,从我可怜的父亲死去以后,她是怎样的辛劳恐怖地抚育我!我一天也没曾离开她的膝下!在我出来读书以前。……我母亲这次来信,劈头一句话是:“现在我比从前的心,放开一大半!”自然这是因为我在一个有友谊而安乐的家庭中住居的缘故。可是她又写道:“你的病现在好了,我在前几天终是不能安眠,你两个妹妹,又是一个喉痛,一个却生痧疹,现在方完全好了!”这几句话使得我读过之后,便将泪珠滴在上面。我不敢完全相信人间没有“灵感”这两个字,一般人都对于亲近的人的远远地感应,嗤为迷信,其实所谓耳鸣神乱,未必没有真正的灵感相应的作用在内。我常感觉到一般少年所不相信的道理,也许我是太疑惑,不过我究竟不信人间只是物质的作用。灵的饥渴,与飞动,是不可漠视的!我记到此处,我便哭得不能再写了!因为在愉慰中忽然触起一段旧事来。……
慧呵!你现在早已弃了我,并且弃了我那寂寞的母亲去了!但我因为想到灵感相应的事上,不能不含了泪痕来记你!当我去年在学校时,那正是旧历的中秋节过后的几日。你不是曾有一个信寄我说;……在中秋之夕的夜里,你出来到院子西偏的厕所中,忽然看见我穿了淡蓝色的夹衫,与青的马褂,匆匆地由外院中走来。你不是取了一支洋烛,在手中,你当时惊且喜悦了!便回过头来喊我。哪知你所看见的我,头也没回的走过了去,你当时便迷惘了!立在石阶下,将烛也掉在地上。及至胡妈走来,你方醒悟过来!……便将这些事告诉我,那也真正奇异了!我计算你在半梦中见我的那一个秋节之夕,我正是穿了那身衣服,并且那一晚上曾被几个同学劝着饮酒醉了,还作了许多奇怪而留恋的梦。的确呵!我本来想告诉你知道,末后又想恐怕去信多了,家中人再取笑你,况且你还嘱我不要去信。因此,……哦!究竟我没有再复你第二次信。及今想来,倒反是你一去再不能唤回了!……我在这时,记这段回忆,正是无聊的心情呵!我在那几天病后,夜夜梦中总仿佛见你,你多半是倚在树后偷笑。园中的迷藏之戏,终没有捉完呢!我更从何处捉来?……
这段回忆,是天根抄在他那东洋纸本子之中,而曾为他的朋友见过的。
天根到了柏如家的第二天,芸涵就从邮局将她那篇用毛笔精抄的小册子寄来,天根便带在怀中,一直到了晚上,关了窗户以后,方打开细看。原是个白纸有三寸长的小册子,却用粉红色的丝线打成两个巨结钉成。头一页有紫色的四个小字,是《劫后琐记》,写的虽不十分方正,但于笔下,见出是个极秀丽的笔姿来。及至他打开看时,有一篇叙言,是文言作成的,也是用紫色写的。
此予二十岁以前之小史也,曰史诚不似,但此亦名耳,夫何害。此八千余言中,有泪痕,有血渍,有白雪之心,有荆棘之路,是皆予之所曾经者。及今记之,有类在风雨之下,与良友谈冒险事。徒忐忑于中,不敢复作重经之想!实则予已无此重经人间患难之勇力!予非敢有怨于世人,但予苦孤独耳!如弱草之被欺于秋风,飘根正不知植于何处?自予父予母相继逝后,予历数所经,殆难为人告,予不欲向世人复仇;予惟自向上帝之心中,作深沉之忏悔耳!已矣!将兹一册,岂足为予之悔书耶?……
下边似乎还没有完结,但亦未有字了。天根也觉得她这篇序言,全是一种悲苦过分的话,正不如往后读去。及至在灯下检阅这本册子中所记的,却不尽情都是说述事实,中有些诗词,又有一部分的随感,其所记的事实,都是隐隐约约,不十分明说。天根用半夜的工夫,一气读完,方才明白芸涵的身历的苦难,真是没曾料到的!她的确曾忍受人间所施于女子之中的最大侮辱!天根从那些隐约的字中,仿佛知道她曾在教会的中学校卒业,而作过一个富商家的家庭教师。后来色情狂的富商,竟伪作忠诚,又借药力的胁迫,使芸涵受过一种莫大的侮辱!同时她在教会中学校时,却有个待她最好的男教员,平昔是个放浪而好武的人,他曾间接对她表示过恋爱的意思,她终于拒绝了。不过自从她作了富商的教师以后,却也不断与他会面,好在那个教员,也并不以她的拒绝为意。正在她那个被侮辱的事件发生之后,她当然气愤得要自杀。还幸得了几个女友的忠告,便到别处疗养去了。这个消息,不知当时那位教员先生,怎样知道的?后来他竟将那个富商用手枪打死,及至警察及许多人去追捕他时,他就跳到江中死了!这段事实,是天根从那本《劫后琐记》中,凑集了许多事实,经过自己的联想与揣测,方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由此他对于芸涵那种高尚的人格,与坚定的情操,更为佩服!而且敬畏了!过了两天以后,他就将这本书,不附一字的邮了回去。
从此后,天根偶有机会再遇到她,却更加崇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