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时心跳气促,开不来口。孩子跳到他身边,抱了他的大腿,唤着“爸爸”,他也顺不过气来应一声,只是用手摩着孩子的头。半晌,他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妈妈呢?”
孩子还没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见壁头的衣钩上没有了夫人那件新制的蓝绸披肩,他颓然叹一口气,拉着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却又不坐,伛着腰,轻声的,似乎不愿意出口,问道:
“那个——朱……先生,教书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仰脸看着他爸爸,一对小眼睛睁得滚圆;爸爸的脸色太难看,爸爸的声音也太怪样,他害怕,他把脸扑在爸爸身上。
陶祖泰拍着孩子的背,放和顺了口音说:
“哎,孩子!”
“爸爸。妈妈,隔壁黄伯伯家里,打牌;”孩子露出脸来,又看着他父亲了。“妈妈说,买一个洋泡泡,给宝宝,等爸爸回来,同去买。”
陶祖泰勉强笑了笑,一声不响,抱起孩子来,就走出去了。
他抱着孩子,就到隔壁黄家。刚走进那阴湿的小院子,就听得“男和女杂”的笑声夹着牌响。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忽然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罚。”可是他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觉却在两臂上加了劲,惹得怀里的孩子怪不舒服。
狭长的旧式边厢。开亮了电灯,照着四张红喷喷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刚挨身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夫人对面的,正是那位当教员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见陶祖泰进来的,却是那位半个后身对着厢房门的黄太太;她似乎要避开台面上的某种手和手的举动,把脸一别,可就看见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你来打几圈罢。陶太太手气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赶来了!哈哈!”是姓朱的声音。陶祖泰觉得刺耳。
“我们刚打完了四圈,祖泰,你来换我罢!”
黄先生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你是赢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那胖脸上的一对猫头鹰眼睛向陶夫人使个眼风。陶夫人有没有“反应”,却因她是背向着厢房门的,陶祖泰看不到。他放下了孩子,就挨到黄先生背后去,一面苦笑着回答。
“我不来,不来;诒年兄不要客气。”
“老朱。”黄诒年微笑说:“那么,你是输家,你歇这么四圈罢?”
“不行,不行;我要翻本!陶太太,你说对不对:不许换人,我们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声。她随便朝丈夫看了一眼,又随便看了儿子一眼,数着输剩的筹码。儿子跑过来,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
扳过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孩子得了黄太太给的苹果,早已忘记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夫人背后,名为“观场”,其实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