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就吃惊叫道:
“怎么?你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
“你去付了车钱罢。我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那样当路站着,但是弯着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你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无事端端又发神经病。算什么?”说着,顺手拿起一只纸马,套在食指尖上。
孩子头发上有几点水珠,——也许是从父亲头上滴下来的,映着灯光发亮。
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只管低头吃饭,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时他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孩子头发上那几点发亮的水珠,他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
“阿娥,今天,我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但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觉得,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我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夫人,又接下去道:
“轨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边。我——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我腰眼,我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我卸担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以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声大哭,孩子以为爸爸和妈妈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只好拥着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