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晚春的一天。
朱博士由学校回来,精神十分疲倦,脸色也非常之不高兴。当然,第一原因是近数天来丽君违反了他老人的意思,执意要嫁李梅苓,第二是学校的校长,因为化学教室的经费问题,和他发生了意见上的冲突。
前星期,朱太太替女儿提出李家的婚事来说时,博士真可以说是达到了勃然大怒的程度了。
“你看那个纨袴子弟究竟有甚好处!贪他家里有两个臭铜钱吗?”
“贪他年轻相貌好有学问呢。”
这是丽君的回答,虽然不是当着父亲的面说。但她的父亲间接地听见了。
“无聊的东西!她如要嫁那个纨袴子弟,我就不认她是我女儿!听她怎样做去吧!”
博士气愤愤地拍了几次桌面这样说。
朱太太看见今晚上丈夫那样的不高兴,不敢把女儿逃往天津去了的事告诉他,也不敢把女儿留下来的信给他看。只她一个人苦在心头,暗暗地洒泪而已。
丽君差人送来的给她的父母的信里虽说和梅苓到天津——在这时候因为生意的关系,梅苓的父母都到天津去了,要过二三个月后才回来上海——结婚去,其实他们还是在上海,在法租界源桃村分租了一家人家的三楼前房,一同住下来。虽未曾举行正式的婚礼,但他俩早行了夫妻之实,整日整夜在享乐。知道他俩的住所的,只有梅苓的妹妹梅英。
朱太太到后来也听见女儿并没有到天津去,还在上海,不过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无可奈何,很想将错就错,成全他俩,要求他俩补行一个结婚礼。但看见丈夫为女儿的事气得差不多要发疯了,神经有点错乱,还是不敢把意见向丈夫提出。她一面要安慰丈夫,一面又思念女儿。朱太太的眼泪也只好向肚里吞了。
自丽君走后,朱博士的夫妻生活真可以用“晚景凄凉”四个字来形容了。
丽君和梅苓的所谓新生活过了两个多月了。在未同栖之前,以为将来的共同生活定有不少的幸福和快感。但过了一个月之后,彼此都觉得所谓性爱生活也不过如是如是,平凡得没有一点奇趣。他们都在想:世间的盐米夫妻所过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怎么我们的热烈的恋爱不能发生一点影响,不见得比平凡人有更高的幸福和快感呢?过了两个月后,他俩不单感着日夜无停歇的性生活平常,也实在有几分嫌厌了。
还有一件事最使丽君伤心的就是催梅苓快举行正式婚礼,向社会承认她为妻。但他尽是推延,理由是还没有毕业,父亲不同意,只好暂时守秘密,并且他更进而笑丽君迂腐。
梅苓和丽君同栖半年了,她有时候感到寂寞,便会思念父母,思念母亲更切。因为有身孕了,梅苓又上学去了时,她更感着高度的寂寞。即令梅苓在家里,但也不象初同栖时那样热烈地拥抱她了。女子一失身于哪个男人之后,她在那个男人,便不值钱的了。
还有一件事使丽君失望的,是共住之后,梅苓的经济状态虽不算顶拮据,但也不能象她所预期的那样阔绰。关于她一身的装饰,从不曾有一次使她满足地遂意过。有时候想直捷地向他要求,但又担心他会嫌恶自己,说自己只顾奢侈,失了一家主妇的资格。到后来她才知道梅苓的父亲是异常吝啬的,除供给他的儿子在学校中应需者外,是不多给一文的。他只能私私地向母亲讨点补助。
自有身孕之后,每朝晨对镜时,丽君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天一天地苍黄起来了。她想,自己本来是发育过早的,现在和梅荃出去,已经有朋友说,自己比梅苓苍老一点。这是何等伤心的事啊!一想到生育之后,万一因为色衰不能维系梅苓之心时。……于是她在暗中又无端地悲楚起来。
凉秋九月的一天晚上,梅苓陪着丽君赴K剧场去看有名的“白杨剧团”上演“茶花女”。据梅苓说“白杨剧团”的明星有几个是他认识的。
他们持有优待券,在离演台面前第五行的正中占了两个座位,K剧场虽然朽旧了一点,但舞台的装饰和照明,因有导演者的指挥,算极适宜,不会象一般不熟练的新剧团那样会促起观众的反感。
观众虽不算挤,但也不算少。丽君和丈夫在剧场里约坐了半点多钟工夫,幕里面响铃了。舞台前的乐队也开始奏乐了。绣有埃田乐园图——亚当夏娃的裸体像,——的缎幕面前,乐队的Conductor在不住地挥动他手中的一根小竹棒。顷刻间,座席中观众的动摇静止了。那面缎幕也渐渐地升卷起来。
幕开了,第一场面是茶花女的应接室,女仆配唐拿着一枝鸡毛扫在洒扫台椅。
“这就是有名明星潘梨花么?怪难看的!”
“不,不是潘梨花。那是不重要的角色,扮茶花女的女仆的。”
梅苓笑着回答他的imstress。
第二个登场的是某伯爵,坐火炉前和女仆谈了些话,就下去了。过了一忽,主角明星登场了。全观客不期而然地都拍起掌来。她从舞台的右侧门上,观客全体都凝神静气地把视线集中到那个茶花女身上去了。这种状况不知道是何道理,却引起了丽君的反感。她当时便注意丈夫的态度。梅苓象给舞台上的茶花女施了催眠术,微张着嘴,双眼直视着那个明星潘梨花。丽君看见丈夫的那个呆样子,不禁起了一种似嫉妒的感情。
由头至脚浴在彩色电光中的茶花女,戴着孔雀色的帽子,蔷薇色的夜会服(dress),肉色的长统丝袜,同色的高跟皮鞋,胸部挂着一朵鲜红的茶花。
“啊!真美丽!”
观众中的一阵赞美声。
“果然名不虚传!”
又是一阵赞美声。
丽君再偷望丈夫的态度,他一声不响,还是象刚才那样凝神静气地注视着台上的茶花女,灵魂象给台上明星吸引去了。
“发昏了么?”
丽君轻轻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um, um!”
从梅苓的口角流下几滴涎沫来了。大概是因为开张口太久了的缘故。他忙拿袖口去揩了揩嘴角。
台上的茶花女把帽子除下来,搁在正中的圆桌上,象十二分疲倦地,投身到一张梭化上,半躺半靠地坐下去。脸颊上不搽白粉,嘴唇上也不点胭脂,真是天生丽质。五官配置得十分匀整。不是西施再世,在现代哪里还找得着这样典型的美人呢。
“的确是个美人!”
过了一会,梅苓才说了这么一句。
“这就是潘梨花么?”
“是的!”
“‘梨花’怪俗的名字。”
“她的原名不叫梨花。因为她的肌色最白,——从没有看见过有女性的肌色象她那样白的,——所以叫她做梨花。……肌色之白,是美人的第一特征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肌色赤,够不上给你赏识!你找梨花去吧!”
丽君酸酸地怨怼着说。
“潘梨花!潘梨花!”
丽君还听见许多观众在低声地念她的名字。她想台上的女性,真是十二分的光荣了,——比南面王还要光荣了,怪不得现代的摩登女子都喜欢进剧团当明星呢。当了明星,有许多逐臭的男性来巴结!物质的享受虽穷奢极侈,也不怕无人供给。丽君在这时候,只恨自己缺少一副艺术的天才了。不然,可以把这些蠢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她望望丈夫,他还在目不转瞬地望着台上的茶花女。她再推了推他的手臂。
“um, um, um!真好!”
涎沫又快要从口角流出来,他忙用袖口止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