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同乡严子璋,在医学部附属病院研究的留学生。她勉强支持着,请他到里面房里坐下来。又忙到厨房里去,说要烧开水。幸得严子璋拚命地止住了她。
她觉得在这世界中,对她最亲切最关怀的只有这个同乡了。异域飘零,已经有无限的伤感,兼之所遇非人,一误再误,终至精神和肉体双方都受了极度的痛苦,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忽然得到这个驯谨质朴的青年的慰藉,她就有些象久旅沙漠中的队商,忽然发见了清泉般的。
她当然把她近来的苦况告诉了他。同时因为他是医生,也把她的不堪告人的病状告诉了他。
“女人的血液循环不良,常常会引起这样的毛病。或许是你身体太弱了。我替你诊察看看好么?”
严子璋虽然断定她是从至中染到了不良的性病,但不便唐突地就说出来。第一是怕把她吓倒了,陷于绝望,会引起难预料的悲剧。第二怕给至中知道了,怀疑他是离间他俩的感情。
“那谢你了。”
“请你躺着,让我诊察你的胸部,看肺部有没有障碍。”
她是穿着日本服,要解开胸部来虽然不算麻烦,但觉得单和一个青年相对,要袒露出胸部来,未免伤了她的尊严。她红着脸,踌躇了一会。
“如你不愿意,我也不敢相强。最好你和至中一同到我们病院里来诊察。……”
严子璋一面说,一面把才取出来的听诊器再纳回衣袋里去了。
“……”
她想,好几次对至中说了,要他带她到病院去诊察一回,但都给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打消了。她的身体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了健全的身体才能够谈其他的事项。还是信赖这个青年医生,把身体调治好了,再说吧。
“不是不愿意,不过怪难为情的。”
她红着脸向着他笑。
“我们当医生的是看惯了的,一点不觉得什么。有病怎么可以秘密不给医生诊治呢?”
他苦笑着说。
“是的,只要病能够好。”
她说着,躺在土席上了,也自动地解开了作Y字形的襟口,雪白的胸脯和双乳便露出来了。严子璋以严肃的态度,听诊了一会,又在胸坎处按了几按,敲了几敲胸骨后,她便把胸脯掩起来了。
“肺部没有问题。……”
他才说了一句。她便坐起来接着说:
“我想定是生殖器官患了什么毛病吧。”
她这时候的态度却一点不会害羞了。
“但是,你们不会患这些毛病的吧。你们结了婚几年了?”
她和严是在故乡小学校时同过学来,自她跟着父亲出来上海后,和他一别二十年,没有会过面,此次在京都,还是先由他认识至中,以后才会见她,互谈到过去的事,才知道两人是幼小时代的同学。但他还不知道她是有前夫李梅苓,做过三个小孩子的母亲的女性呢。
“有四五年了。”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你们结婚后生育过来么?”
“……”
她沉吟了好一会后,才摇了一摇头。
“那你们间,一定有一方面身体上有障碍的。”
“什么道理?一定要能够生育才算是健全的身体么?”
“男女双方,如果是常态的身体,应当生育的。不能生育,当然是身体上有障碍了。”
丽君想,自和至中同栖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据严子璋的说话,一定是从至中身上传染着什么病毒了。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了。都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戏剧家易卜生害了我了。没有念他的《傀儡家庭》,自己决不会丢了丈夫,丢了小孩子和他逃出来的。”
她这样地想了一会。忽然流出眼泪来了。
“怎么忽然伤心起来了?”
严子璋看见她双腮上垂着泪珠,惊异着问她。
“没有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便告诉他,她是在思念小孩子呢。
“你定有什么心事,何妨告知我呢。”
他以诚恳的怜惜的口气问她。
“我想回上海去,我住在这里,寂寞得不耐烦了。又不懂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天天坐在这间小房子里,象坐牢般的。”
“的确,你们回上海住,还便宜些。至中又不是进了正式的学校。他只想在这里抄抄书罢了。其实回上海去还是一样可以抄的。金价又高了,要由中国汇钱到这里来,真不容易啊。”
“他天天只是迷恋着日本的女优,款也不打算筹,书也不打算抄了。”
“你还是在这里把病治好了后再回上海去吧。有了病,什么事都做不来了。”
“我近来对于什么事情都是悲观的。大概也是因为身体有病吧。”
他们便商量定了,明天他来伴她到大学医院妇人科去诊察,看患的是什么病症。
第二天,在医院诊断的结果,是子宫内膜炎。病源是由于感染了淋菌。这是在显微镜下检查她所下的黄白色的粘浆证明出来的。
严子璋站在一边,帮忙一个医生替她检验局部,她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忙翻过脸去,不敢望他的脸。及听见他讷讷地告诉她,她是患性病时,她更难堪了。当时的感情,有点象听见裁判官对她作死刑的宣告。
医院方面告诉她,最好是住院才容易治疗。因为这种病,要多多洗涤。每天来一次总不大方便。并且多走动,多坐车,也于病症不利。严子璋便把这个意思翻译给她听了。
“让我回去和至中商量了后再决定吧。严先生不是别人,对你说也不要紧,我们近来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困难了。”
她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滚下来了。
“每天到病院去诊察和住院费用,所差无几的。如果至中的手头上不便时,我替你先垫些出去吧。”
她听见忙向他鞠了鞠躬,表示感激他。
“你主张我住院?”
她再微笑着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他送她回到家里来时,至中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在家里。他坐了一会,把关于这种性病的注意及调养向她说明了。她只脸红红的低垂着透明的颈项听。听到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方,便不得已望着严子璋笑了一笑,骂他讨人厌。
严子璋临走时,还向她叮嘱了一句,
“医生至嘱我要告诉你,患了这种病症,再和至中亲热不得,要节制一下才好。”
她听见又脸红起来,再骂了他一句讨人厌。严子璋走后,她便一个人在沉想。
“莫非他也对我有什么分外的怀想?”
她想象到那一点,便感着半分得意,半分羞愧。
“不。决不会有这件事的。他是个医生,又明明知道我是患了这样的传染病,他还会思念我么?”
她一想到这层,又象受了一个大打击,十二分地失望了。
但是她自从那天以后,每日都会思念严子璋这个人了。又相隔天数太久不能和他会面时,便感着一种寂寞和焦躁了。
“这样的心理状态莫非就是恋爱的表现?”
她一个人在思疑。于是她觉得严子璋的诚恳的质朴的女性般的温柔的性格,真是十二分的可爱。
到了夜里,当至中向她要求时,她便恨恨地斥骂了他一番,并要求他要负责送她进病院去疗养,否则她唯有自杀了。望着丽君在不住地啜泣,同时回想到去年春他自己在上海每天到一家专门花柳病的病院去治疗性病的情况。他还不是个象中国今日最新的军阀官僚全无心肝的人,也承认害了丽君的实在是他自己,故他再无勇气为他自己辩解了。他承认了她的要求,赞成她第二天就搬进病院里去。
“离开了她,自己也可以更自由地尝尝日本女子的风味啊!”
他当时又发生了这样的欲念。于是他说笑般地问她,
“你进了病院后,容许我和日本女子交际交际么?”
“我再没有心绪管那些闲事了。我是在半死状态中的人了!”
她再流泪了。大概又是思念着在国内的阿大,阿二和阿三吧。
第二天上午,她进了病院。在病院中住了三四天后,就听见至中把住家解散了,改住在一家下宿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