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君自听见梅苓和小孩子的消息后,久积郁着的心房象喷火山般地爆裂了,十二分地想见见小孩子们一面。她托至中去打听打听梅苓的确实住址,但过了二三个礼拜,仍然是不得要领。
“你知道他的住址,不告诉我吧。”
“你还想回到他那边去么?不行了的!听说他已经续娶了。”
“我不思念他,我只想见小孩子。”
她自然地流泪了。
据至中说,梅苓自丽君逃走了后,不久,南京的职务便被撤差了。他因此病了一场,经一个多月之久才愈。在这样惨痛的期间中,三个小孩子又日夜啼啼哭哭,尤其是阿大阿二日夜呼喊着“妈妈”,觅他们的母亲。梅苓听见,一面恨骂丽君,一面可怜小孩子。幸得忠诚的娘姨,早晚替他照料小孩子的事,让他在外面为生活而奔走。
病后的梅苓的生活一天一天地穷迫。因为他过去的放荡,友人们对他完全失了信用,所以求职和告贷都是失败了。到后来好容易才找着了昔日在教会附设小学校念书时的一个外国授业师,以信仰宗教为条件,在教会附设的初中部谋得了一个英文教员的席位,每星期担任二十四小时的功课,月薪六十元,但一年只发十个月的薪水。梅苓便率着三个小孩子在这家教会里跟着牧师们唱赞美歌和念祈祷文了。阿大进了教会的初等小学一年级,阿二也进了幼稚园。阿三交给娘姨看护,生活虽然不象从前那样舒适,但总算安定了。
“我此刻才知道教会的必要了。原来可以安插我这样失业的人。”
但他无论如何不能真心地信仰,他只为生活而信仰。那个主管牧师也象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信仰,所有中学部的中学教员都轮流着在主日说过教,只没有叫他去登坛。于是他心里便郁郁不乐,以为主管牧师对他有什么不满,担心初中的教席会占据不住。其实完全是梅苓的神经过敏。初中部有一个女音乐教员,面貌平常,不过肌肤倒很白皙,是个信仰基督的女教徒。但她巨眼情深,一看见梅苓便知他是个卓卓不凡的人物,决不是那些饭桶教员碌碌无能之辈所能赶得上的。这个女教员姓谭名玛丽,也在小学部兼课,因为阿大的面目清秀,聪颖过人,十分爱他,知道他是梅苓的儿子,于是常常和梅苓谈论到小孩子教育的事。经久之后,她才详悉了梅苓的不幸,由同情而恋爱,他俩终得了主管牧师的承认,在教会里简单地举行了结婚式。
结婚后的他们生活虽然是平稳无事,但是呆板的易厌倦的宗教生活。梅苓和玛丽间,可以说彼此什么秘密都可以公开了,只有“信仰上帝”在他们间是种秘密,都不敢把它抉穿。有一次,梅苓对于教会的行政略加以批评,玛丽脸上便表示出不然的颜色,梅苓也就不敢多说了。他并不是怕老婆,他只怕自己的话说错了,间接地给主管牧师听见了时,自己的地位要发生动摇。
丽君听见了这些消息后,当然对于梅苓更无所用其情,无所用其恨了。不过思念小孩子的热情,却未尝一刻消失。
“世间所谓爱情,除掉了父母对儿女的外,没有真挚的爱情了吧。”
她这样想着,一连一个多星期都到塘山路,保定路,昆明路一带去走过来,想碰一碰能否看见自己的小孩们。但结果只是失望。
子璋有三个多月没有信来了。她有些担心起来。她怀疑,莫非他真的在乡里和另一个女子结了婚么。因为从前她曾看见过他的父亲寄给他的信说,他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重大问题是要快些订婚同时结婚了,她知道他是个尚未订婚的人之后,包围他的心的念头愈急,同时也以同程度的心忧虑两人的将来终难免分离。
她的生活渐次窘迫起来了。至中常常来看她,但没有半个钱板资助过她的生活。她也没有向他告贷过。
一天,北风吹得异常的凛烈。丽君连欠了三个月房金了。再不付房金,房主人就要下逐客令了。她因为每天的房钱,所有衣服一件一件地当完了。天气这样寒冷,但她的住室里还没有生火炉。她正在愁闷得不堪的时候,至中忽然跑了来。
“看电影去么?Isis戏院演Singing Fool是有名的影片,译名可歌可泣。我怕你看了要哭呢。”
“怎么我看了就会哭呢?”
“情节是哭小孩子之死的影片。我看你每天总有一次在为思念小孩子而流泪,所以我劝你去看这个影片。看了后尽情地一哭,以后可以不要再为他们哭了。”
“的确,我也莫明其妙。我自己愈穷困愈寂寞,我便愈思念我的小孩子……”
她说着又挥泪了。
“我介绍一个职业给你好吗?又可赚钱,又舒服的,也免得天天坐在家里伤心。”
“什么职业?”
“当电影明星。”
“我从来没有这样经验的,怎么能够就当明星呢?”
她说了后笑起来了。
“中国的女明星第一要面貌好,其他条件是不要紧的。”
“……”
她沉吟着一时不回答他。
“子璋不会再来上海了的。你尽等他是不中用。两个星期可以往复的,怎么一去三个多月还不见来。他定在乡里组织他的新家庭了。”
至中的调子虽然是挑唆的,但到了生活这样困穷的今日,她也不免疑恨起子璋来了。至中近二三个月来,虽常常来看她,但对她没有表示过一次下作的举动,所以近来丽君觉得他又是个满诚实的友人了。她终于听从了他的劝告,由他的介绍,加入N——社当电影明星了。进社之后,她才知道至中之所以这样热心地介绍她进N——社当明星,完全是因为他可获得相当的介绍手续费。
入N——社后的第三日,她接到了子璋寄来一封向她道歉的信,即是他在乡里受了父母的压迫,和一个同乡女学生结了婚。他信里又说,这完全不是他愿意的,并且他和那个女子从不认识,当然没有爱情。最后他还说,他是无时无刻不思念她的,一有机会,他定赶到上海来就她。
这在丽君是早料及了的,她从来未曾希冀过想完全占领子璋。这次他虽然附了一张百元的汇票来,但她并不觉怎样感激他了,反转促进了她去当电影明星的决心。
她到这时候否认恋爱了。她只肯定这世间只要有金钱。有了金钱,不单可以造成恋爱,并且可以毁坏恋爱。她的不禁刺激的,对于恋情的感受至强的柔嫩的心脏,到了进N——社之后,转化为钢铁般那样坚硬了。她卑视一切的男性。她认一切男子是女性的敌人。她看见向男性撒娇的,趋媚男性的女子,便十分鄙视,当她是女性的叛逆者,是女性阵营中的最大的内奸。
“你们何必装出这样卑鄙的态度去讨男子的欢心?你们的目的不外是要他们的几个铜钱罢了。”
她想最好是把女性组织起来,联合起来,向男性复仇。但她总想不出良好组织的方法来,这完全是因为女性太不长进了。
为了经济,便假借恋爱的名义向男性投降,当了特殊形式的娟妇。
这是丽君进了N——社当女明星后,所取的对男性的态度及对女性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