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衡会见了玉兰后,回到旅馆里一晚上睡不下去。上半夜的天气郁热得很,固然不能睡;但到了下半夜,气压低下来了,外面的海风吹得很紧,凉爽了许多,他还是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所思念的都是关于玉兰的事。他对玉兰有一种恨既不可爱又不能的情感。
——她已经替人生了女儿的了,看破些吧!纵令自己所希望的能够收效,也已迟了,她没有原来的价值了。——但他对她无论如何还有不能断绝的一缕的希望。他不能不恨她,因为不见她还好些,会见了后,反把十年前所受的,现在已经平愈了的伤口再抉开来了。他愈想愈心痛的。他想,不把她搂抱着一口一口的咬,咬到她受痛不过悲哭起来求绕,不能泄自己的愤恨。
他到三点钟才睡下去,不一会就天亮了。他起来走出骑楼上一望,外面微蒙的下起细雨来了。吃了早点,他想就到她的别庄去,但因为自己蓄有一种不纯粹的念头,觉得不好意思踌躇起来。
因为下了雨,天气凉快些,许多住客都不出去,旅馆里喧嘈得很。他又想到她那边去避避喧嚷。
——到海岸去再说。她那边去不去,到了海岸再决定吧。——他穿好了衣服,待要出门,茶房来说有个女人带了一个小女儿来找他。他又惊又喜的,惊的怕同住的人们怀疑他,喜的是她先来看他。
“你几点钟起来的?”玉兰望见他的床上的被褥还散乱着没有整理。
“才起来没有多久。”
“真是个睡虫!”她望着他作媚笑。她这一笑真有充分成熟了的女性的美,有种耐人寻味的魅力,她笑着走过来替他整叠被褥。
“这如何使得!我自己会……”他虽这样的说,但望着她翻理被褥同时又生一种快感。
“那有什么要紧。秋霞还在,你不会来这海岸吧。就来也两个人一同来吧。男子离开了女人是很不方便的。”
“……”他叹了口气,半告诉她自己还在思念亡妻,半想引她的同情。
“我当你一早就会过来,一起身就过来。我早点都预备了等你来一同吃。等到此刻——快要响十点钟了吧——还不见来;所以过来看你。”
“对不起了。昨晚上一晚睡不着,所以起床起迟了。”
“她的爸爸没有来,我一个人坐着闷得很,你不要客气,不拘早晚过来耍吧,常过来耍吧。家里只雇用了一个老妈子,没有别人。”
“谢谢你。”
“今晚上定要来哟,到我那边吃晚饭去。”
她携着女儿站起就要回去。
“坐刻么。”他站起来阻着她。
“带了小孩子来很不方便的。我们想说些话都说不出。改天我一个人再来。小孩子真讨厌。”她说了后又向他作媚笑。
均衡送她回去后,盼望在天空高挂着的太阳快点儿下山。他一个人孤坐在房里,追忆旧日她和他的恋爱历史中甜蜜的几页。
自在M小学校的准备室里她允许他初次亲吻以后,他对她很频繁的有同样的要求。不单有同程度的要求,他还想有更深进的冒险。
“你还不满意么?那要待结婚之后吧。我不是疑心你,不过……”她靠着他的胸膛,坐在他的怀里了。
“不过什么?”他虽得了拥抱和抚摸她的整部的权利,但最后的胜利终没有归给他。无论在如何的兴备状态,她总不对他有最后的赤裸裸的表示。
“此刻生了小孩子,我们如何能养活他呢?”她所忧虑的结局还是今后的生活问题。
“不能窥她的最内部的秘密!不能享有她的处女之美!这是我一生涯中第一个失败,也是第一种精神的痛苦!”他想到这一点,恨起她的丈夫来了。
“他夺了我的情人!他替我享有了她的真美!他叫我的情人替他生了一个女孩儿!”他虽不认识她的丈夫,但他的愤恨还是集中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到了四点钟了,他踯躅着跑到她那边来。
“好了,你来得很凑巧!她的爸爸也来了,今天十二点钟的火车到的。”她由厨房里走出来迎着他引他到客厅里去。
“怎么就来了呢?不是说不来了吗?不是说就来也要到八月中旬吗?”他像正在筹划着一种大计划,忽然给人破坏了似的。
“爸爸,这就是高先生!”她把他介绍给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约有四十多岁了,又黑又胖,完全是个巨腹式的商人,精力很旺盛的样子。头顶没有许多头发了,快要秃的样子了。
“从没有会面,听家里的女人说,在小学校同事的时候多蒙照拂了。”主人很诚恳的向他鞠躬,并且很客气的招待他。他心里反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好说了。不过内人从前和尊夫人是同学,并且是好朋友,所以认识了。”他忙向主人辩解。
“是的,是的!女人说过了。真可惜的,太太今年身故了。我竟没有听见,没有尽点礼。”
“……”他只能默然。
“天气太热了!不要客气!请宽衣!”
他听见她的丈夫来了,本受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但现在看见主人的诚恳而亲切的态度,觉得安心了些。日间所描想的她的丈夫和现在的主人像不是同一个人。
他除下来的长褂,她忙过来接着挂在衣架上去了。
他对着主人发生了两种矛盾的感想。
“他完全是个俗物,周身铜臭的俗物!她定对他的丈夫不能满意的!和惯于浪漫的生活的我比较起来,当然胜利归给我的!我还是进行我的吧!不行!不行!他是个诚实的君子。现代不容易找的诚实的君子!侮辱这个诚实的君子是一种罪恶!对他的夫人怀野心就是侮辱他!我不该有这种卑鄙的念头的!”
“高先生,抹脸吗!到这边来。”她笑着叫他到厅外天井旁边去洗脸。他跟了她出来。
“他不放心,赶来看看我们的。三两天内还是要赶回P市去。”她微笑着低声的对均衡说。她这种辩解又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兴奋。
抹了脸回到厅里来,老妈子早把碗筷摆好了。他和主人夹着一个圆台对坐着。玉兰像到厨房里弄菜去了。菜有四五碗,但弄得异常的精巧。大概她因为一个是从前的情人,一个是现在的丈夫,很得意的弄出来的吧。
菜出齐了后,她也进来了。
“高先生,没有什么菜,真对不起了。多吃点酒吧!”她提起酒壶来替他斟了一满盅酒。
“菜多了,吃不完了。”他望着曾经他握过的纤白的手。
“你呢?还要不要?”玉兰提着酒壶问她的丈夫。主人只把他的又黑又大的头点了一点,他觉得这个主人很可怜,他那又大又黑的头像快要戴绿帽子的样子。
主人像很尊敬他是个读书人,席间很得意的把他做生意的知识和经验告诉他。
主人的酒量像很大,吃了十多盅的酒还不见有醉意,并且乘着酒兴劝均衡续弦。
“我们男人是要有个家庭。有了家庭事业才做得起劲。妻子的确是累死人的,但没有妻子,又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目的般的。高先生还是早点再把家庭组织起来,想太太有灵也定欢喜的。”
“现在很难了,像我这样的人和年龄。我愿意的,她未必情愿;她愿意的,我又未必情愿。我也没有这种心绪了。害了一个死了,又再害别一个吗?”他说了后叹了口气。
“你自己拣择得太苛了,那没有法子。愿意嫁你的人多着呢!要娶窈窕的女学生也不算难事。”汪夫人半带戏谑的笑着说。
“那里有这样的艳福!”他也笑了。
“那说不定!像我这样老的人,头发快光了的人,如果还是独身,也还可以娶个窈窕姑娘吧。哈,哈,哈!”
“头发都快光了,还说这些风流话,羞也不羞!……你只管娶个女学生吧。我决不吃醋的。你怕我跟着你,她们不相信你是个独身者,你就离了我也使得。我虽然是个老婆子,也不见得没有人收留我吧。”她说了后,一双媚眼望着均衡,笑了起来。
“真的,若不是有小孩子,我们离开了彼此都方便。哈,哈,哈!”主人也大笑起来了。
神经过敏的均衡以为主人是看穿了他和她的暖昧的态度,故意这样的说笑。
“你真的脱落得很!我走了后,你一个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玉兰笑着向她的丈夫说。均衡乘这时候偷看她的侧脸,半边透明的玉面映着霞色的颊,丰腴柔滑的颈,白嫩的纤掌,没有穿袜子,下面露出了雪白的半腿来的脚。像这样的一个美人还不爱?像这样的一个美人也会有给人厌倦的一天么?这无论如何相信不过的。
“我有钱,你怪得我!哈,哈,哈!”主人再高声的笑。
“人说男子的心像浮萍一样,今日东,明日西,有了钱,什么对老婆不住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她也说笑般的在发她的议论。“但是你是例外哟!高先生!秋霞姊死了后,你怕对她不起,连续娶都不续娶了。像你这样的男人真难得。”她再翻过头正经地向他说。
吃醉了酒的均衡觉得她今晚说的话对自己都是别有深意的。他怕说多了引起她丈夫的怀疑,想快点回旅馆去。他从衣袋里取出表来一看,已经过了十点钟了。
“汪夫人,我吃饭吧。”均衡告诉他们不再喝酒了。
“不要紧,还早呢!多吃盅把吗!”主人还想均衡陪他多喝几盅酒。
“你一吃酒就要吃到人怕的!谁能陪你喝这么多酒!高先生,吃饭吧。”
吃完了饭后快十一点钟了,他告辞了出来。他们夫妇都送出门首来。
“你一个人回去很寂寞吧?”她最后还说了这一句对他的官能有刺激性的一句。
均衡由她的别庄走出来,更觉得自己太可怜了,那末程度的寂寞。他还不忙回旅馆去,一个人在海岸上踯躅着,描想自己去后他们别了几天的夫妻间的谈话和动作。
“你和那个均衡君从前在小学校同事的时候怕有什么暖昧的关系吧!那个人不转睛的在偷看你哟!他对你生了相思病般的。你也有这种相思吧。”
“胡说!我不要紧,你不该败坏他的名誉。”
他们夫妻这样的说笑了后,感兴更深的互相拥抱着,今晚上乘着酒兴在更挑拨的更夸张的实行他们间的情爱吧!
均衡描想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太蠢笨了,今晚上做了他们的助兴品了。她太可恶了,把我当玩的?她的丈夫明明来了,又骗我说没有来,叫我去给他们开心。真的岂有此理!她太可恶了!这个仇非复不可!
他想了又想,意气颓丧的跑回旅馆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