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审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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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拉梭 五

近半个月来静媛约略知道礼江的身世了。

宗礼江才生来半年,他的母亲就成了个孀妇了。幸赖母亲的裁缝的收入,他升学至中学二年级了。他没有钱进国立的中学,所以投考K市教会办的中学。由入学考试直至毕业没有一次考试放弃过他的第一名,由中学第二年起就得了教会津贴,因此他就不能不信仰基督教了。在上海的教会大学第二年级肄业中,他的母亲也染疫死了。据他对静媛说,他在那时候就早想自戕,置性命于度外了。他真的有点像知礼知义的道学先生所说的“苟延残喘”,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死成功。

神经衰弱的静媛受礼江的伤感主义的感动不少,她一面敬慕他是个独立有为的少年,一面又深深地同情他的可怜的身世。

礼江愈得静媛的同情,他的伤感主义也愈深。的确,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自认得静媛后愈觉得自己悲凉,好像对她有所求的,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他的伤感是无穷般的。

他们俩一前一后的向海岸的街市里来。走到一条街口,他们要分手了。

“你从没有来过,到我寓里去坐下吗?”

静媛沉思了片刻,移步跟了他来。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旅馆名叫W湾酒店,名字很俗拙,但里面的设备是很雅洁的。礼江住后面的一个楼房,打开南窗,W湾内的风景都映射进案前来。

“这是你的四弦琴?”静媛望见倒在台上的Violin,忙走过来提起来细细的抚摸着看,不理礼江在提着一把藤椅招呼她坐。

“你坐下来看吗。”

“不,我来看看你的房子的。我就回去,太晚了。”

“还早呢。还没有到九点钟。”

“你拉拉我听。”静媛要礼江拉,礼江当然不敢违命。奏了一曲她觉得音调太悲凄了,也太高了。第二次拉时,他跟着唱了。静媛听懂了好几句。

Safe in the arms of yours,

Safe on your gentle breast.

There by your love o'ershaded.

Sweetly my soul shall rest…

“你唱的什么歌儿?赞美诗?”

“是的。我希望你能够对我唱,唱这首赞美歌。”

“……”静媛低下头去了。

“啊!消愁惟有浇酒!啊!酒!酒!酒!酒以外没有东西!酒是我的生命!”礼江放下Violin后跑向橱里去取酒瓶。“你喝酒?”静媛用怀疑的眼光望礼江。

“是的。但厉害的酒我不能喝!我爱喝的是你不懂的酒。”

“教会中人也可喝酒么?”

“有教会禁酒的。但基督教并不禁酒。你看把新旧约全书全部念下去,找得出禁酒的条文来么?”他把由橱里取出来的酒瓶放在台上。静媛望见瓶里的酒是绿色的。

“什么酒?”

“这叫Curacao!你不单没有喝过,也没有听过吧。”

“没有。”静媛微笑着说。“那酒不强么?”

“喝不醉人的。”

“那斟点我尝尝看好不好。”

礼江在一个高脚的小玻璃盅里满斟了一盅送给静媛。静媛坐在书台前,礼江站在她的后面持着酒盅从她的肩后送过来。她还没有伸手来接,酒盅送到她的唇边了,她就这样的吸了一口,吸了后才把酒盅接过来。

礼江的头低俯至静媛的肩膀上来了。他的嗅觉感着一种能使人陶醉的刺激。大概是处女之香吧,没有什么比得上她尊贵的处女之香。他觉得今晚上的她比什么还要高贵,还要美丽,英皇王冠上的Kohinoor也赶不上她高贵而美丽。

“我竟不知道有这末好喝的酒,我得介绍给她们知道。”喝了几口酒后的静媛的气息一呼一吸的吹送到礼江脸上来,中人欲醉的。她的呼吸中的醇分比酒中的还要强烈。他凝望了她好一会不会说话。她觉得自己心房里的血液以最高的速率向头部喷发,她忙低下头去。

礼江想机会到了,表示我的心的机会到了。把我的右腕加上她的肩膀上去吧。她不拒抗时就抱着她吧。她再不拒抗时,就……吻……她……啊!她的红唇!有曲线美的红唇!未曾经男性蹂躏的红唇!

礼江想到这一点,周身胀热起来。他的腕加在她的肩上去了。但她只低下头去没有一点表示。他的腕搅围着她的苍白色的颈了,他待低头亲近她,她突然的站起来。他骇了一跳忙向后退了几步。

“不,使不得;不要这样的!”静媛要哭出来般的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静媛回去了后,胸里的心脏像礼拜日早上教会里的钟激震着的礼江像着了魔般的在房里一上一下的走着。他觉得“万事休矣!”半月来苦心终成水泡了。他不能不悔恨,悔恨自己太过性急了。临到口的一块肉因自己性急断送掉了。他愈想愈心痛,想到无可如何的时候只能把电灯息了爬进睡床里来。但他无论如何睡不着,只把双睛紧紧的闭起。

心的动摇过了一点多钟了还不见镇静。他觉得自己刚才对她的举动太无耻了,几天来自己所蓄着的妄想也太卑鄙了。她当然看不起我了。无穷的悔恨和羞耻刻刻的在刺着他的心,一直到时钟响了三响他还没有睡着。

外面像起了强风,窗扉在激震。明天怕有大风雨,不知什么时候能会见她了。会见她时,我一定要向她谢罪……但是绝望了!不再会她的好!还是不再见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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