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死了两周年了。
今天早上春英竟出我们意料之外的带了她的儿子——在H埠生的儿子——来访我们。像母亲般的脸色白皙得可爱的小孩儿,不过身上穿的衣裳稍为旧点儿,脏点儿。春英来后坐了一会,只说了两三句许久不见的话,便很率直的向我们借钱。
据春英说,她早和H埠的丈夫离了婚。她的丈夫仅给她一份盘费叫她回S市来。我后来听见H埠回来的友人说,春英的这个儿子并不是她的丈夫生的。是一个水客(来往S市和H埠间,以带邮件和货物为职业的商人)替她生的。春英初赴H埠是她的未婚夫托了这位水客带去的,春英未到H埠以前先在海口的旅馆里和这位水客成了亲。她和她的丈夫离婚恐怕是这个原因了。
不幸的小孩子!我望着春英的儿子,心里把他和我的驹儿比较时,觉得我的驹儿幸福得多了。由此看来,叫我们不能不相信命运。我觉得春英的儿子可怜,很想把驹儿的玩具分点儿给他;但春英尽管向我们说她的儿子如何的可爱,如何的可怜,对于驹儿兄弟——这时候驹儿跟乳母出去了不在家里,小的在里面睡着了——并没有跟问半句;我又觉得她太不近情了,终把她厌恨起来了。我决意不借钱给她也是在这一瞬间。我这时候恰好手中也没有钱,不过要用的时候,向友人通融二三十元也未尝做不到。
她那对小眼睛里潜伏着的冷的眼光!纯白色的全没有和蔼的表情的脸孔,贪欲!偏执的性格!没有一件不像死去了的姨妈!
“你们都是我前世的冤家!你们不死干净,我是没有舒服的日子过的!”我同时感着一种不快和胁逼。我忙跑回楼上去,只让美仙一个人陪着她。我在楼上时时听见春英的冷寂的笑声。
吃过了午饭,春英带她儿子回去了。我跑上楼上的檐栏前俯瞰着春英抱着她的儿子的可怜的姿态。儿子倒伏在春英的肩上哭,说不愿回去。
“妈妈买糖饼!买糖饼给阿耿吃!(阿耿是她的儿子的名)不要哭,不要哭!妈妈买糖饼给你吃!”
我望见这种情状,登时感着一种伤感的情调。假定那个女人是美仙,她怀中的小孩子是驹儿时,是何等惨痛的事哟!
“她真的这样穷了么?”我跑下来问美仙。
“她说好几个月没有吃牛肉了。你看那个小孩子不是不愿回去么?”
“是的,她穿的那对袜子真脏极了。她怕只有这一对吧。她是很爱好看的人,有第二对袜子还不拿来换上。这几天下了雨,她又不敢洗。”
“她今天回去是要洗的了。”美仙说着笑了。
我们是何等利己的哟。春英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我们漠不相关的还把她当我们的话题。
“她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说是三司街的第四条胡同。她没有明白的告诉我。”
“她有说住在谁的家里没有?”我听见春英住在三司街,心里对她回S市后的生活有些怀疑。
“她没有说住在谁的家里,大概是自己租房子吧。她像不愿意我们知道她的住所,她像有什么事怕我们知道似的,我疑她回S市后又姘上了谁。”
“这都是父母造的孽。姨妈如果不和春英的父亲离开,春英也是个体面家庭的小姐。因为姨妈有了那回事就自暴自弃了,春英也跟着自暴自弃了。”
“可怜是很可怜的。”美仙叹了一口气。
“……”
“可是我们哪里能够终身供给她呢!答应了她一次,第二次又要来的。所以她说到借钱的事我一口就拒绝了。”
“……”
我心里想,若我所怀疑的春英近来的生涯不会错,那末春英算是世间最可怜的人中的一个了。她来向我们求助——姨妈死后第一次的求助——我们竟残酷的把她拒绝了。我愈想愈敌不住良心的苛责,我也不和美仙再说什么,换好了衣服一个人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红着脸向友人告贷。我宁可给他们打几个嘴巴,真不情愿开口向他们借钱。是去年的冬季的事了,我这小家庭的人都犯了伤寒症,给医生的谢仪几块钱都没有了。我扶着病叩了几位友人的门,不知受了多少侮辱,最后才借了七八块钱回来。从那时起我发誓不再红着脸向人借钱的了。今天为春英的事,不能不取消前誓。
我向学校的同事借了三十元就跑向三司街那边去。到得三司街时太阳快要下山了。我按着胡同一条一条的数。各胡同口都站着三两个满脸涂着脂粉的女人。我心里异常难过的想折足回去。后想已到了这边来,就不能不把自己的目的达到。
我进了第四条胡同,便闻着一种难闻的臭气。这条胡同有七十多家的人家,天时又不早了,只得找了当头的一家问她们春英住在哪一家。我站在门首便望得见厅里面有三四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一个还在梳装,一个赤着膀子在换衣裳。一个袒着胸膛,露出双乳,对着镜向胸部抹粉。还有一个像装束好了的,她看见我便提高喉咙。
“请进来坐吗!”
我满脸绯红的,把帽子脱了一脱:
“对不起得很,我想找一个人名叫春英的,她住在哪一家?”
那女人听见我指名找人的,脸上便不高兴起来了。
“妈——这边有叫春英的么?”那个女人问了后,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跑了出来笑向着我点头。
“这边的姊妹没有叫春英的,莫非是新来的么。”
“她怕不是你们姊妹行中的人,她是才从H埠回来的,带着一个小孩子,年纪约有三十一二了。”
“啊——老桃!她住在二十七号,从那边数去,第十四家就是她家了。”
我向她们点了一点首,道谢了后走出门外时,还听见她们在笑着说。
“这怕是她的老知交了。她一个月平均没有一晚有生意的。莫非交了好运么。昨晚上她接了一个酒店里的工人,今晚上又有这末一个斯文的客。”
我虽然心里不情愿听,但好奇心要逼着我站着听。原来春英早就回来了的!我愈想愈觉得春英可怜。她是不情愿到我们家里来的!她很失望的就是住在这胡同里的职业还不能维持她母子的生活!她不得已才到我家里来!我还对她为礼仪上的形式上的苛责,我真是残忍极了的人!“你看她对她的儿子如何的负责任!你把你自己和她比较看看!”悲楚和羞愧交逼着我,禁不住眼泪直流的了。
春英出来望见我,很羞愧的垂着两行泪。
“我回S市来有三个多月了。因为自己命薄没有面目到美姊家里去……”春英的声音咽住了,伏在门壁上哭出声来了。
“不要伤心了。最好是离开这个地方。出来后再设法吧。”我也垂着泪,找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
“我想回乡下去。我今天是想向美姊借点旅费回乡下去。”
“回村里去也好,你回去后也不必客气,困难的时候只管写信来,我尽我的能力有多少寄多少给你。你把你那个孩子抚养长成了就好了。”我不能再在这胡同里久站,也不忍在这胡同里久站,我把带来的三十元给了三分之二给春英。
“姊夫的恩,我今生是无能图报的了!……”春英垂着泪低下头去。我平日希望春英对我的谢词她今晚上不吝惜的说出来了。但我听着这个谢词像有把尖利的小刀向我的胸前刺来,我感着我的双颊像给火燃着般的。像我这样的利己的,残忍的人也配受她的谢词,受她称恩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