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了两个月,我所意识的M的眉间的暗影一天一天的明显了。他的活泼性一天一天的减少了。他常一个人坐在案前,一句话不说的像在沉思什么。在我面前常努力着不把他的颓丧的神色给我看。每晚上我和A儿熟睡了后,他还一个人呆坐在书案前,吸着纸烟。他像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隐,一个人在烦闷。我在这时候由M的不安的眼睛里得了一个暗示——我的运命还是在不安定的状态的暗示。到了九月的初旬这个暗示果然实现了。
M从来没有在外面歇过夜,最迟中夜的十二点或一点一定回来看我和熟睡了的A儿接吻。但九月九日的那晚上,我挣扎着和睡魔抵抗,等他回来,一直等到天亮还不见M的影子。到了第二天的九点多钟×西药局的一个药童才来报告说,M在昨晚上给司法巡警带往检察厅去了。我到这时候才知道M不单和一班无赖私贩鸦片土并且私用×西药局的名义向各关系商店骗支了千元以上的金额。
经了刑庭的起诉,再经民庭的判决,结果M被宣告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R君,到这时候,我才知道M是个良善的人。他的犯罪不败露,我还对他怀疑;他的犯罪败露后,我才认识他是个良善的人!M本来不是个犯罪的人。他是因为他的妻子而犯罪的,他是为爱我及爱A儿而犯罪的!不过他爱妻子有些不得其道罢了,他的志行有点薄弱罢了!他对妻子是很能负责任的人!R君,你试把M和戴教育家、宗教家的假面具而实行蹂躏女性的那一类人比较;你能说M是个罪人么?社会对M的批评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像我们M城的社会——对人性全无理解的军阀的压逼之下的社会有没有真是非,还是个疑问。但在我的眼睛里的M完全是一个救世主,是一个基督!为我和A儿负十字架,戴棘冠的基督!啊!我们家庭里的基督终给那班伪善者的犹太人杀了。
R君!自己犯了的罪应该自首的,应该负责的。M所犯的罪并不是他自动的犯的,是受动的犯的,是我指使他去犯的罪,他不过是我犯罪时候用的器械罢了。再说明白些,M是受了我的虚荣及浮奢的压逼而犯罪的。M没有罪,他只有一个过失,就是他不该娶虚荣心比一般女性强盛的我,不该娶由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女学校出身的浮华的女学生。
R君,到这时候,M被解送至C城监牢里的时候,我才后悔我们同栖时不该错疑M,不该酷待M了。我和M结缡后,M的出勤和回家的时刻是很规则的,早晨吃了早饭,七点半钟出门,下午六点钟回来。到最后两三个月差不多每天都不回来一同吃晚饭了。不单不回来吃晚饭,他回家的时刻没有在晚间十点钟以前的了。我怀疑他是有了外遇,在外面游荡。我几次哭骂着向他诘责。他看见我哭了,很温柔的来安慰我。我只不理他,哭骂得更厉害。他到后来只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在书案前。我此刻才知道他的叹息和默然的态度里面含蓄有许多苦衷和隐痛。我因为怀疑他的态度暖昧,怕他的钱在外面游荡用了去,我更向他要钱要得厉害。我向他索钱愈多,他愈不能早时刻回来了,有时候到了黎明才回来,睡了一会已响七点钟了,饭也不吃的又匆匆的出去。我看见他这种态度,更向他吵得厉害。
R君,我此刻才知道他每晚上在外面和他们聚赌完全是为我一个人!他所有的财产全部的为他的小家庭耗消尽了。其实他这个小家庭的生活费用得了什么,他所挣来的资财的大部分都给我浮华的耗费去了。
M的父母和兄弟都在恨我——也难怪他们恨我,这个罪本该我一个负担的。——说我是个祸首,说M之陷于罪完全是我害的。M在监牢里写了一封信出来,要我带A儿回乡间和他们暂住一年半,等他的出狱。但他们拒绝了M的托付。M的父母托人对我说,他们只能以祖父母的资格收留A儿,但不愿和我见面。R君,你想,我如何能够离开A儿一个人独活呢?尤其是和M分离后,更不能离开A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