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审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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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的屈服者 五

本甸那埠的公园后有座小洋楼,傍晚在楼上凭栏眺望,可以看得见南国的海面落日的佳景。馨儿站在骑楼上,无心注意落日的晚景,她只俯瞰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

“妈!电灯亮了,快要吃晚饭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从里面跑出骑楼上来,扯着他的母亲的衣角要她进去。

“还不来呢!”馨儿叹了口气。

“谁,妈妈?爸爸么?是的。爸爸许久不见来。”

“谁要你的爸爸来!”馨儿翻过头来叱小孩子。她伸出手来把腕表一看,“已经是六点半钟了,怎的还不见来。”她对自己低声的说了后,又叹了一口气。一辆人力车从左边那条街道飞跑出来。在馨儿住的洋楼下停住了。从车上下来的是个西装的少年。馨儿从楼上望见他时,她许久不情愿给人看的两列珍珠般的齿终露出来了。

“太太,二爷来了。”老妈子进来告诉馨儿,来的是吉轩。她报告了后,随即下楼去,脸上呈一种轻贱馨儿的表象。

吉轩走进楼上馨儿的房里来时,满额都是汗了,他忙从裤袋里取出一条白汗巾来。他待要拭时,馨儿早把它抢了过来替他拭。她的双腕却加在他的肩上把他的颈揽着,伸嘴要求他接吻。吉轩笑着忙翻过脸去拒绝她。

“怎么?怎么只一个星期你的态度就变了?”馨儿也笑着问他。“那末,你哥哥的话并不是撒谎了。哈,哈,哈哈。”她说到最后的一句很不自然的笑起来。

“什么话?他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来?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昨晚上在这里歇夜么?”吉轩听了她的话,感着羞耻也感着嫉妒。但只一瞬间后他又觉得无羞耻的必要,也无嫉妒的必要。

“你急什么哟?你怕什么哟?我不干涉你,他还能干涉我么?哈,哈,哈哈!”馨儿说了后仰首大笑,但她的眼睛里却满蓄着泪珠儿。她笑了后跑近厅中心的圆台,从烟盒里拣了两枝三炮台,给一枝吉轩,自己口里衔一枝,擦亮一根洋火把烟烧着拼命的吸。馨儿自来本甸那埠后很自暴自弃的,拼命吸烟,也拼命喝酒。

“馨儿,我不懂你的话。你要干涉我什么事?”吉轩脸红红的反问馨儿。

“我今天才知道处女的真价!我今天才知道处女是个宝贵的东西!失掉了处女的特征的女人是不值钱的了!”馨儿说了后叹了口气,双行泪珠也跟着滚了出来。

“……”

“吉哥,恭喜你,恭喜你新订了婚约。”

“什么话?我和谁订了婚约。”吉轩脸红红的一面说,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还是老老实实对我招了罢!何必鬼鬼祟祟的!我本不难破坏你的婚约;但是,吉哥,我决不是这种人,你放心吧!我纵能占有你的身而不能占有你的心,你就每天在我的肩侧也是索然!我早就知你有今日。我后悔不该有海口那一晚上的事了。我若永不许你接触我的肉身,你对我的恋慕或可长存。今呢,一切的秘密都给你知道了,你对我的肉身的虐待也不少了。你对我的要求都达了目的——除你不能在我的身上发见处女的特征以外,你都达了目的了!我因为对你不住,我对你的要求不论其为精神的或肉体的——一切都曲己的容纳。谁知这两件——我不是处女和容纳你的任意的要求,这两件就是使你日后厌弃我的最大原因!”

“……”吉轩只脸红红的低着头。

“我们三个——我,你和你哥哥——都是和两个异性生关系。你哥哥在这里得了那个犹太人的婆娘后就把我锁在这座小洋楼的冷宫里。我也乐得住这个冷宫,因为我得有机会和你幽会。你呢,爱上了你的女学生,也渐渐的把我忘了!哈,哈,哈哈!这真可以说是因果报应!”馨儿说了后把条白汗巾覆在她的眼睛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谁在你跟前说谎!?”吉轩急得一头一脸都是汗了。

“你能发誓么?哈,哈,哈哈!”馨儿一面揩泪,一面笑。

“我可以发誓!”

“用不着发誓哟!你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订婚,那么你能跟我离开本甸那,同到他埠——或印度,或缅甸——去吗?”

“……”吉轩在踌躇着。

“是吗?给我一试就试出来了。哈,哈,哈哈!快把你们——你和你的女生的风流佳话说给我听,我要像你般的创作一篇小说出来。”

“没有的事,你要逼着我说谎,我也没有法子。你还逼着我,我只好走了。”吉轩说了后站了起来。

“你和程丹苹女士订了婚约,我早听见了!吉哥,我无权力!也无能力阻止你和程女士结婚!不过我和你还有一笔糊涂帐没有算清楚!你今晚上是走不得的,我有一件事非告诉你不可……”馨儿待往下说,但无力支持了,她伏在案上哭了,她的双肩抽缩得厉害。今晚上的馨儿由吉轩的眼光看来,像蛇蝎般的毒妇。

“我所怀疑的真成了事实么?,不,不会的,她是想利用这个题目来和我为难的,利用这个题目来破坏我和程女士的婚约的!作算有这回事,这个责任该是我哥哥负的!她明知是我哥哥应负的责任,故意的推到我身上来,叫社会攻击我,破坏我和程女士的正式的婚约。这明明是毒妇的计策!”吉轩今晚上特别的厌恨馨儿了。

“听说哥哥不常到她这里来,那末这责任还是非我负不可了!真的给社会知道了,我的名誉就要破产,程女士也必然向我宣告破约。我还是快一点和程女士成婚的好,唯有一个方法能免这毒妇的谋陷,就是偷偷的早日和程女士成婚。”吉轩心里一面称赞自己足智多谋,一面轻蔑自己的无耻。

“你太卑鄙了!世界上最无耻之徒要算是你了!你表面上在你嫂嫂跟前表示你对你的哥哥怀有一种嫉妒,求她满足你的兽欲;但你心里却望你哥哥能常到你嫂嫂那边去歇夜以卸你日后对她应负的责任!你这种思想是何等的卑鄙哟!你真是个无廉耻的怯懦汉!”吉轩胡乱的思索了一会后,精神略清醒了些,良心马上跑出来诘责他。

他觉得她太可怜了!她并未曾经过异性的真正的爱护,她也未曾享受过夫妻间的纯洁的精神上之幸福。她委实太可怜了。他愈觉得她可怜,她的肉体愈能引起他的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对她的肉体的虐待像任何时都不能中止。他对她的虐待就像中国现代的军队一样的残酷无人道,专以杀戮贫弱的百姓为能事。

他今晚上还是继续着和她拥抱,和她接吻,和她……她睡在他怀里时告知他,她胚蓄了他的种子满三个月了。

“他没有到你这里来歇夜么?”无责任的卑鄙的思想逼着他对她——待他最诚恳的女性——怀疑。

“我决不勉强你负责任,这个责任——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婴儿的抚养——是该我负的!你不用担心。”馨儿的眼泪像新开泉一般的把吉轩的衣袖湿透了。

“……”无耻的吉轩只搂着她接吻。

“你哥哥也来了几次,想在这里歇夜,但都给我拒绝了。他怕我跑到那个犹太人的婆娘那边泄破了他的蹩脚,所以每次来坐了一会,都敢怒而不敢言的回去了。昨天他来了——他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并且嫉妒你到我这里来——他说,有人在外边说我们的坏话,嘱我要自重些,留神些,不要累及他的兄弟,因为他的兄弟是教育界中人要名誉的,况且不久又要和有名望的家门的小姐结婚。最后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再蛊惑你,破了你和程女士的婚约。吉哥,你看,他们明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他们把这种罪恶都归到我一个人身上,只叫我一个人负担。我对你哥哥说,‘我也和你一样的希望他能和程女士早日成婚!’吉哥你可以放心了,你快把你和程女士的情史告诉我,我很喜欢……听呢!”馨儿说到这里禁不住哭了。

吉轩今晚上虽然搂着馨儿,但在他眼前幻现出来的女性并不是馨儿的面影,他心里所描绘的是单根辫子——黑漆般的头发编成的单根辫子,满月般的脸儿,熟苹果般的双颊,朴素的女学生的装束——白竹纱上衣,黑羽纱裙,天青色的丝袜和尖小的黑皮靴。

馨儿几次想把自己和吉轩的暖昧的关系向程女士宣布,但她知道吉轩的心渐渐的离开她了。再过了两个月馨儿忍住眼泪赶出海岸的码头上来送吉轩和程女士回国度蜜月去。轮船“西安”是她和吉轩来本甸那埠时所搭过的。他们来时是搭二等船室;现在吉轩和程女士却占了头等船室。馨儿在头等船楼上俯瞰着二等的船室,止不住眼泪双流。她和吉轩并坐的藤椅子还是一样的摆在二等船室的楼上,他们躺过了的帆布床也依然的摆在二等船室的楼上;只是人呢?……

汽笛鸣了两次。

“祝你们前途幸福!”馨儿说了后,哭出声来了。吉轩只脸红红的低着头,幸得程女士没有瞎猜,她只当馨儿是自哭命薄。

“祝嫂嫂的健康!”程女士脸红红的说了这一句。

汽笛又鸣了一次,船室里混乱起来。吉轩知道馨儿在热望着和他握手,接吻;他怕她,远远的离开她。

馨儿站在码头上望着“西安”慢慢的蠕动,她同时感着一种绝望。她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所受的苦闷就是用情真挚者应得的报酬么?胜利是终归于虚伪的恋爱者!”馨儿清醒时像发见了一条原理,不住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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