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十二月的中旬了。村里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迎他们的新岁。他们一年间的劳苦已告终了,各人都元气旺盛的继续着向他的生活的道程前进。我对他们怀着一种嫉妒。觉得他们都是在嘲笑自己的病弱。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那天的天气和暖,可爱的太阳,整天的照在我们顶上。我吃过午饭,精神稍觉舒畅,决意到野外去转一转,呼吸新清空气,因为我不出户外,快要满一个月了。
提着一根手杖,双足运着病躯走到屋后的一条溪水附近来了。溪的两岸丛生着杂草,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到了后来我发现了一种植物——只听过先生的讲义,没有看见过实物的属禾本科的串珠草,它的学名是Coix Lacryma-obi,就是我们从前戏译它做“约伯之泪”的。你大概还记得吧。章教授只会暗记它的学名,至约伯出自何书,他并不知道。同级的专做绩分奴隶的蠢虫们当然更不知道。知道约伯的典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望见章教授在黑板上写出这个学名来时,我们不是相望而笑么?下课后,你还告诉我约伯那篇的文章很好,劝我买一部圣经来读。我本来不喜欢圣经的,但因为是你的命令,我终买了一本装订很精美的新旧约合本,遵着你的命令一篇一篇的念。
我发见了“约伯之泪”和遇着你一样的欢喜,因为它的确是联结我们间感情的纪念物!我采了几枝回来,打算寄二三枝给你,这种植物并没有什么美观,但我一念及它的名,心里就受着一种感动。
采了“约伯之泪”后,身心都感着一种疲劳,我再无力远行,只得咳嗽着缓步回来。
那晚上,我禁不住翻开那篇书来看。我无意中翻到第六章第八节以下的一段了:
……Oh that I might have my request; and that Godwould grant me the thing that I long for!
Even that it would please God to destroy me; that hewould let loose his hand, and cut me off!
Then should I yet have comfort; yea, I would hardenmyself in sorrow: let him not spare; for I have not concealedthe words of the Holy One.
What is my strength, that I should hope? and what ismine end, that I should prolong my life?
Is my strength the strength of stones? or is my flesh ofbrass?
Is not my help in me? and is wisdom driven quite fromme? ……
我不是把这几节抄下来,不再写信的,和“约伯之泪”一同寄给你了么?
我住在家里,怜悯我的人只有我的老母和邻家的少女了。邻家的女儿只十三岁,她知道我的病,但她并不恐怕,时常跟着我来在田野间散步,大概她是没有关于这种传染病的知识吧,但我只当她是因爱我而不畏避我的病。按理,我自己应当远离一般健康的人。但我对畏避我的病的人总是抱反感。对不畏避我的病的人便生无穷的感激!在这世界中只有她——邻家的少女可以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无恢复的希望了,我自暴自弃的想早点结束自己的一身。但同时希望着能有一个人和我一同死。能得一个人——尤其是女性——和我一同死时,我可以说是不虚生了。但我的目标不在你的身上就移到邻家的少女身上了。对你,我可以说是全无希望的了。但乘她的无智,强要邻家少女为我牺牲她的如旭日之初升,有无穷的希望之身,在我的良心上是不忍做的事。
但是另一个“我”常在催促我早点觅个机会向邻家的少女要求接吻,把病毒传染给她。她大概不会拒绝我吧。
我联想至假定向你要求接吻时的你的态度了。你不知道我有病毒时,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吧。但现在你已知道我的病了,对你早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