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杪到了,身体状态不寻常的美仙因为家计不知发了多少牢骚,也流了许多不经济的眼泪。十一月三十一日的上午,我冒着风雪跑到学校会计处去问会计要这个月应支的八分之一的薪水。
“校务维持会把这两千块钱议决给学生寄宿舍作伙食费了。不等到校长问题解决,怕没有薪水可支了。”
我到此时只能对会计苦笑。
“利用军阀的势力,把学校的款押着不发下来做争校长席位的手段也太恶辣了。总之在中国是办不出好学校来的。尤其是中枢移到学生方面去了的学校是永不得发达的。校长要学生选定,教员的去留也要听学生的命令,校务也要受学生的干涉;那末还要教职员干什么!把学校交给学生办去,学科也叫学生自己担任教授——三年级的教二年级的,二年级的教一年级的不好么!”我在由学校的回家途中,愈想愈觉得中国的教育太滑稽了。
近半个月间,姨妈的身体似觉好了些儿。美仙的身体也渐渐的重了,我们便决意搬家,搬到离大佛寺远些的地方去。新历的年前把家搬到隔江去住了。搬了家后,我更辛苦了,因为每天一早七点钟就要冒着寒风或雨雪过江到学校去。
不搬家还好些,搬了家后,寺僧更常到我家里来了,连他过江的船票费都要我给他。一晚上风雨来得很厉害,寺僧又跑了来说姨妈的旧病又发了,这回怕没有希望了。我没奈何的拿了一把洋伞跟了寺僧过江去。在途中的时候,洋伞好几回快要给烈风吹断了。斜雨淋身,衣履尽湿,两足早凝冻得成冰块般了。
“这真是前世的冤家!她今晚上真的死得成功,不但我们,就是春英也算幸福的。只一次,只今晚上一次忍耐点儿吧。”我一面跟着寺僧走,心里恨极了。
“叫医生去了没有?”我在途中问寺僧,寺僧说没有来,我们又绕道到医院去叫医生后才到大佛寺来。病人起来坐在床上了,像在梦中般的又笑又哭,完全像一个鬼婆。春英吓倒了,坐在房里的一隅不住的打抖。
“父亲早说要分给我一千块钱,到今一文都不给。”“姊姊是个利己主义者,自己好了就不管妹妹怎么样了。”“人类真残酷的,只望同类死,望同种绝。”“啊!可怕!可怕!”病人是语无伦次的,说了许多怨天尤人的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说到“可怕”时望着墙上的人影颤栗。
“一定是幻见了什么东西!”我望着姨妈的憔悴的脸孔这么的想。姨妈年轻时跟了学校的教员出去,同栖了三年,他们间的恋爱的结晶就是春英。春英生后没有许久那个教员就到邻县去谋生去了。姨妈在家里便有了外遇,到后来竟带着春英跟情夫逃走了。那个教员是很爱姨妈的,因受了姨妈的诱惑,牺牲了——物质的和精神的双方——不少。他听见姨妈跟了情夫跑了,失望之余就自杀了。我敢断定她现在所幻见的是那位自杀的教员的幽灵了。
“怕不行了,除注射外,没有别的方法。”医生看见这个样子,先说出不负责任的话来了。春英听见医生的宣告,早哭出来了。医生去后,我辛苦了一夜帮着春英看护她的母亲。
但过了两天姨妈的病居然的好了。我真不能不疑她是伪病了。医生叮嘱了几次,不要给什么她吃,但她死逼着我要买烧饼给她吃。我想她迟早是要死的,买给她吃吧。把烧饼买回来时,她像小孩子般的抢着咬,她并不像个病人。
听说H埠那边来了几封信,春英很急的想一个人跑到她的未婚夫那边去。
有一天春英过江到我们家里来,恰好是星期日,我也在家。
“母亲近来身体好了些……这样的守着,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我今决意到H埠走一趟……可是……”春英的意思是想我们答应她把她的母亲送到我们家里来,但她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把她的来意说下去。
“你的母亲也同去么?”我恶意的抢着问她。她的来意果然给我这一句抵住了。
“大佛寺的人说可以替我看顾母亲,我到了H埠后每月再寄生活费来给她。”春英绝望的说了这一句。
我们俩望春英回去后,心里很难过的,像做了窃盗,怕警察来追究似的。第二天我们俩同到姨妈那边去,问她春英到H埠去了后怎么样。
“唉——不要紧,不要紧!她早就该去的,都是我累了她。春英去了后,我决不会再累你们的,你们放心吧!”姨妈还是用她平素惯用的调子,嘲刺我们几句。我们也不再久坐,就辞了回来。
春英动身的那天,美仙买了一件毛织衬衣,一打毛巾,两罐茶叶送到码头上去替她饯别。春英去了后快满二周月了,但她并没有半张明信片给我们。
春英去后四个月,我做了第二个小婴儿的爸爸了。我们在这两个月中并没有到大佛寺去看姨妈了。
自春英赴H埠后,又满半月了。美仙身体恢复后,也曾去大佛寺看过姨妈几回。据美仙的观察,春英不单没有信给我们,就连她的母亲那边也像没有信去的。有一晚,姨妈寄了一张明信片来,大意是说,现在旧病又发作了,春英那边寄来的钱都用完了,不便多去信向她再要,并问我们可否筹点钱借给她。第二天我便一个人到大佛寺去。去年冬我替她制的新被褥,新的帐都不见了。天气也和暖了,姨妈床上只有一件旧烂的红毛毡。被也是旧的,只有席子是新的。此外的家具也完全没有了。这末看起来,春英是一个钱都没有寄了来给她的母亲。
这天我把带来的十元给了她。姨妈决不道谢的,她只说,“暂借给我用一用,等春英那边的钱寄到了后……”我给了她钱后听见这句话真要气死的。我不再理她,就跑往学校去了。
过了几天,看护姨妈的寺僧又跑到我家里来:
“春英小姐那边去了十多封信了。她不单没有钱寄来,连信也不回一封。她们的亲戚住在S市的只有先生这一家了。我们寺里的房租钱我们当然不敢向她要的,不过这半年余的伙食……”寺僧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忽。“先生这边如果不能招呼她,那末送她到孤老院去可以不可以?我这回来是要先问问先生的意见。”
我给了点钱给寺僧,叫他再等一二个星期,因为S市和H埠间的邮件两个星期就可以往复。寺僧去后,我写了封很严厉的信——当时气忿不过,一气的写出来,写得太过火些了——登即寄到H埠去。过了半个月,春英的复信来了。她信里说,她现在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不便回来接母亲去。她信里又说,再过二三个月,她轻了身后再回来S市接她。她信里最后说,她未回来S市以前,“一切还要望姊夫照料”,春英常叫我姊夫。
这真是个难题了。把姨妈真的送到孤老院去么?慢说对社会无词可说。就对美仙的面子上也过不去。没有法子,只得把姨妈接到家里来。但是过了几个月春英还是没有信来,姨妈的病也就日加重了。
姨妈自来我们家里之后,每四五日就要发病一次,昏迷不省人事,弄得美仙一天到晚不得空。姨妈元气好的时候又拖着美仙东扯西拉的说些我们不愿听的话,气得美仙说不出半句话。她高兴的时候便跛到厨房里来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
“又要到学校上课去,又要作小说也太辛苦了。”有时姨妈半嘲笑的对我说。我那时候因为学校的薪水支不出,不能不作一二篇文字拿到书店里去换些稿费来维持生活。我为生活问题正在苦恼着的时候,听见她的嘲笑。真的想一拳的捶下去。
“在S市住的只我和你两个人,有血肉关系的……”姨妈对美仙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异常的可怕。受到病魔的威压的姨妈身上没有人类的灵魂,只有魔鬼的灵魂了。若她再生存十年、二十年还不会死的话,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她也就在后面紧追着来,那末我们的家庭幸福终要给她像撕纸片般的撕得一点不留了,我们俩因为她的事常常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