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三司街出来,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快了许多。精神也舒服了些。我走到最热闹的荣街上来时,下了一点微雪。我把剩下来的十元买了一件毛织外套给驹儿。此外买了几尺布,买了一大包棉花是给美仙做棉裤的。美仙两年前就要求做棉裤给她,我不单不答应,还要骂她几句,说她年轻,并不是老年的人要穿棉裤,有了夹的够穿了,还要花钱做什么。把东西买好了后,我便跑进一家西菜馆里去喝了两盅葡萄酒,吃了两碟大菜。由西菜馆出来时,我怀里还有七八个银角子和十多个铜角子。我走一步,怀里的银角子和铜角子便相击撞的乱响。在这瞬间我觉得我居然是一个富翁了。平日我看见坐着汽车飞驰的人是很痛恨的,今晚上飞驶着汽车的人不会引起我的反感了。在江船上看见了许多我平日最痛恨的军人和资本家,但今晚上他们的脸孔不像往时那样的可厌了。
过了江还要走几条黑暗的街道才回得到家里。我带着点酒兴觉得今晚上的踏雪夜行是很有意味的。我在近码头的一条黑暗街道上发见了一个劳动者拖着一驾很重赘的货车走不动,很辛苦的在喘气。我把手里抱着的买来的一包东西放在他的车上,用尽我的双腕之力在车后帮着他推。货车突然的轻快起来,那劳动者吓了一跳,忙翻过头来望车后。
“哈,哈,哈哈!”我望着他笑。
“先生,谢谢你!”那劳动者也笑向我鞠了一鞠躬。
“你到哪一条街去的?”
“我到维新马路的。”
“那末我们是同路。”
“先生也到那条街去吗?”
“是的,走吧!我们走快些。”
他在前头拖,我在后头推。两个哈哈笑着过了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到了维新路口我们要分手了。
“像先生这样的善人我真的没有见过。”他再三的向我鞠躬。我有生以来今晚是第一次听见他人称我做善人。
我走到家门首了。酒意没有退,双颊还是红热着的。奶妈出来开了门,我急急的跑到妻的房里去。美仙正在低着头替驹儿缝补衣裳。我把买的东西搁在台上的一隅。美仙待要站起来,早给我抱着了。我在美仙的双颊上乱接了一会吻。
“狂了么?……酒臭。”微笑开始在美仙的唇上发展。我把买回来的驹儿的小外套和她的棉裤材料给她看,微笑愈把她的双唇展开了。妻把小外套看了一回,又把布的颜色在灯下检视了一回。
“你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来?你哪里有钱买这许多东西。”美仙笑着说了后,坐近我的膝边来。
“你不讨厌我了么?近这几天来,你的脸色是很不好看的。这几天真怕你要发脾气。”美仙的眼睛里早镶嵌住几粒金刚石。
“美仙,你说些什么!我到死都是爱你的!死了后还是爱你的。”我一面说把只手加在美仙的肩上了。
“真的?你不厌弃我?……世界中除了你……”美仙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自你到我家里来,除苦劳之外没有一点好处到你身上。美仙,对不起你的就是我。除了你还有人能受我的爱么!”
“不,不,我是喜欢苦劳的,苦劳是我自己愿意的。你真的永久爱我?……”美仙垂着泪像小女儿般的飞投到我怀里来紧缠着我的胸膛。她的黑瞳里的幸福之泪是很灿烂的。
“把驹儿叫醒来试试外套合穿不合穿。”我一时高兴的想叫醒了驹儿抱着他耍。
“等明天试吧。天气冷,莫着了凉。他醒来时非等二三个时辰是不睡的。”美仙微笑着向我说。
“像我们这样贫苦的家庭,你也感着幸福么?”我今晚上才感知我们是幸福的。
“幸福哟!有你在我们母子的身边,我们是幸福的。”美仙今晚上像处女般的双颊绯红的表示她的羞愧。
驹儿和骆儿呼呼的睡在床的一隅在做他们的幸福之梦。和骆儿并枕睡着的就是美仙,她今晚上像很信赖她的丈夫,微笑着在做幸福之梦。她今晚上是很安心的入睡乡了。我望着这三个可怜的灵魂,觉得她们母子未免太过信赖我这利己的,残忍无人性的人了。我同时又觉得我实没有资格做她的夫,做他们的父。美仙时常是这么样的对我说:
“你如果死了呢,我也立即跟着你去的。”这虽是女人通用的口吻,但她是决不说谎的。如果妻比我先死,我怎么样呢?我纵不续娶,也不能跟着她死。我们两人间的爱是有这样的一个异点。但这是美仙推度得到的。她并不奢望我要和她爱我一样的爱她,她只望我有点儿爱她,她就满足了。
只一件棉裤子的材料,就把她一切的悲哀赶开了,她就很安心的熟睡了。美仙哟!可怜的美仙哟!你自嫁给这个利己主义者以来每天在渴望着爱!像我这个利己的残忍者几把你的爱苗枯死了。我只给很微很微的一点儿爱给她,她竟把自己的生命来作交换条件。这样的看起来,我是个罪无可赦的利己的高等动物——春英的泪固不能感动,就美仙的美丽纯洁的泪也不能感化的动物!
我坐在灯前正在沉思,骆儿哭起来了。何等可爱的美丽的啼声!我望着美仙微睁着倦眼,解开她的衣衾,露出一只乳来给骆儿吃。
“几点钟了?还不睡么?”美仙微笑着望了我一回,又闭着双目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