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均衡,他的妻杜秋霞和汪夫人——她的女学生时代的名叫吴玉兰——小的时候是同学——在F村的一个小学校的同学。在小学时代吴玉兰就得了美人的称号。
高等小学毕业那年,高均衡十五岁,玉兰也十四岁了。她的体格很发达,由外表看来谁都说她比他大。她和他由学校回家是一路的,所以村里的人都当他们是姊弟两个。
“玉兰,你大了后要嫁人作老婆的,是不是?”天真烂漫的均衡有一天在由学校回家的途中忽然的问了她这一句话。
“我不嫁哟!”玉兰很正经的回答他。
“为什么不嫁?”
“嫁不到好人家,我不嫁!”
“玉兰,你不能嫁我么?你答应嫁我,我定做个伟大的人物给你看!”
“你家太穷了!我嫁了你怕没有猪肉吃,没有干饭吃。你家里天天吃稀饭吧。是吗?”
“不一定哟!”均衡年数虽少,但也会脸红。“隔几天也买斤把猪肉,吃几餐干饭。”
“均衡!你爸爸吃鸦片,太难看了!我看见他——前星期日我看见他在晒禾坪替一个买猪仔的人和卖猪的吵嘴,露出两列的黑牙齿,真难看!我不能嫁你,我不能叫他做爸爸!”玉兰说了后还紧蹙着双眉。
均衡再没有话说了,低着头一直向前跑。玉兰看见他不说话,忙低下头来望他。
“你哭什么?你哭了么?”
“……”他不理她,急急的跑回家去了。
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尝过恋爱失败的滋味了。他也从这么小的时候起就立志做伟大的人物,打算向她复仇了。
小学毕业后,他进了中学校,她也进了初级女子师范学校。在中等教育期内的四年间,彼此都互相忘却了。
均衡在中学毕业后,因为家计不好,不能升学,由友人的推荐,在村里的M小学校当教员。
未到任之前,他打听得这间M小学校除姓田的校长外,还有四个教员,连自己五个,五个教员里面有两个女教员都是和他一样的新任,一个姓李的,一个姓吴的。
行开学式那天,由校长的介绍他和几位同事都认识了。
“这位也是新任的先生,吴玉兰女士。”
“啊呀!均衡,高先生你也在这里么?”她的态度很从容,像和男性交际惯熟了的。他到这时候反为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都认识的么?”校长用惊疑的眼睛问他们。
“从前同一个小学。”玉兰忙解说给校长听。
“那末你们彼此还不知道同在一个学校任事么?”
“我小学毕业后就跟我的父母搬到F市去住了。他是在乡间的中学。”
“那很好了,你们都是旧知,以后更容易互相帮忙了。”校长的“旧知”两个字在他们听来带点怀疑而讽笑的意思,他和她不觉脸热起来。
由均衡的家里到学校来有五里多的路程,他早来晚回,午饭就在学校里吃。玉兰寄寓在她的姑母家里,离学校有两里多路。
每天放学后,他应她的请求多走点路送她回她的姑母家里去后才由小道回家去。
均衡自和玉兰在M小学校同事后,有一种捉摸不住的哀愁的氛围气,一天一天的把他包围起。说是青年人每遇春期必有的烦恼,但去年春间还在学校里念书时并没有觉着这种哀愁。尤其是和玉兰分手后,一个人在田畦道上走着向家里去的时候,望着碧色的秧田,苍色的松林,眼睛里常包含着一泡清泪,稍有所触就要淌下来的样子。但近来觉得心里是很空虚的,想求一种东西——能够充填这种空虚的东西。但所想求的是什么,自己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名吗?有点像“名”。利吗?有点像“利”。恋爱吗?有点像“恋爱”。总之他近来的烦闷完全是有所求而不能达目的的烦闷。不,想求一种东西而无勇气去求的烦闷!
玉兰的姿态日见浓厚的刻在他的心坎上了。桃色的双颊,柔润的鲜血色的唇,敏捷而巨大的黑瞳子,富有弹力的乳房的轮廓,常对他的易起变动的官能刺激。玉兰不单外观之美能够刺激男性。她的内力,富有脂肪分的肉感的想象尤更容易把男性醉化。
初夏的一晚,均衡因为学校开校务会议,在学校吃了晚饭才回去。阴历四月初旬的夜晚,有了相当的月亮,他还是循旧倒送玉兰到她的姑母家门首来了。
“玉兰!”他想这次的机会不该错过了。
“什么事?”玉兰抬起头来望他。
“这样好的月色,真不情愿回去!”他仰望着天际的碧轮。
“不回去怎么样呢?”
“我们倒回去再走一会不好吗?我再送你回来。”
“……”玉兰低了头,不答应也不拒绝。
“我们再走一会吧。”
“到什么地方去?”
“就到那牧场上站一会也使得。”
玉兰这时精神上也像得了一种新力,默然的跟着他来到牧场上来了。
“玉兰,小学校时代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什么事?你逃出学校去偷人的荔枝。后来给先生鞭了几鞭,我是记得的。”玉兰说了后笑起来了。
他们俩同浴在银色的月亮中,像受了神感,很想团结坐一起。
“不,不是的。你不是说你要嫁有钱的人么?”
“啊哟!没有这回事。我没有说过这些话。我说过了,怎么我记不得呢?”她笑了。
“你不记得么?那你的记忆力真不好。那时候你十二岁,我十三岁。”
“你真好记性……”
他终把他对她的爱慕说出来了。她约他迟些再答复他。他说话时,不觉只手加在她的肩上了,但她不回避也不拒抗。待他想把热唇向她的嘴接触时,她忙站开摇着头。
“不行,那不行!均衡,让我再多想几回,仓猝做出来的事要后悔的。”
均衡受了她的这种意外的抵抗,心里异常的羞愧。
那晚上他很失望的流着眼泪回到家里来。
由第二天起,他请了一星期的假。过了一星期后,他不能不上课了。上课去,不能不和她会面,这是比什么都还要痛苦的。他决意和她远离了。他决意用功了,他打算读书——专研究自己喜欢的文艺,消磨他的无聊的岁月。
“我决不思念她了!决不再想她的事了!”
他到学校时,玉兰先来了,向他点头,他只很冷淡的回一回礼,并不抬头望她了。从前会见时要相望着微笑的。
到了下午,各教员都回去了,校长也回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只有他和她还留在学校里。玉兰在女教员准备室等了好一会不见均衡出来叫她一同回去,知道他完全是为前星期那晚上的事不理她。她再忍耐不住,走进他的房里来看他了。
“前星期对不起你了。我说话太率直了,望你不要介意。”玉兰红着脸走近他的书案前笑向他说。
“哪里……”均衡的脸色很不高兴的也很不好意思的。
“不回去么?”玉兰要求他一路回去。
“我还要等一刻。你先走吧!”均衡很冷淡的。
“你恼了么?我就说错了话,你也得让我改过。”
“我们始终要离开的!”感情脆弱的均衡在她面前掉下眼泪来了。
“对不起你了,均衡!我还是和你一样的思念你,不过婚姻大事也得让我多想一二日,是不是?”
“……”均衡还是沉默着。
“那晚上说的话,我取消吧!我们讲和吧!我们要和从前一样的才好。不然他们要笑话。”她一边笑着说,一边伸出双手来给他。她的双腕张开着,像想把他拥抱的样子,又像希望他枕到她的胸上来的样子。这时候他是块铁片,她是个大磁石,他给她吸住了,只一瞬间,她的头部靠在他的左肩上了,同时两人的高温的柔滑的舌尖相接触了。
玉兰在M小学只当了一年教员,回F市去后就不再来了。到了第二年的冬,他听见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富翁做媳妇消息时,他真想自杀了。但同时他又想对她复仇。
玉兰嫁给姓汪的富家公子后,就跟她的丈夫到P城去了。只在他和他的妻结婚那年回来了一次。
玉兰嫁后,他也辞掉了小学校的教员跑到S市去营笔墨生涯了。在这几年间他在文坛上的名誉渐渐的高起来了。玉兰嫁后三年了,他也由友人的介绍和贤淑的秋霞结了婚。自得秋霞后,由玉兰受来的伤口也渐渐的平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