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酒店里来,感着一种悲哀,坐在酒堂的一隅沉默的喝酒。我想欲去这种悲哀唯有痛饮!我的母亲若看见我的痛饮的状态,不知如何的伤心呢!
——啊!母亲呀!母亲!我的不孝之罪,真万死莫赎了!但我并不是立意要做个不孝的儿子。我是无意识的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孝的人了!母亲!我知道你没有一点野心。你并不希望我做大政治家,也不希望我做大富豪,你更不希望我做大学者,也不希望我做在现代有最高的权威的军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早日痊愈,只希望我的身体早日恢复健康!但是,母亲,你那里知道我是个废人了,是个前途绝望了的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能够早日痊愈,你就做你的儿子的牛马亦所不辞!但是做儿子的再不忍看着母亲做儿子的奴隶牛马而永不得相当的报酬!我再不忍母亲为我受苦了!我今决意了!母亲,你迟早都有伤心痛哭的一天。经一次的伤心痛哭之后,你得早日由痛苦解脱出来。母亲,我不愿再看你每天为我的病受罪了!——
我一边喝酒,一边起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琏珊,我思念到我的惨痛的运命,不能不归怨于你了。
我喝了几盅热酒后,望见外面的天色忽然阴暗起来。像快要下雪的样子,空气非常的寒冷,但我的体温陡增起来,皮肤的寒感更觉锐敏。我不住地在打寒抖。我待要站起来准备回去,但鲜血已经涌至我的喉头来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见我的老母亲坐在我的枕畔垂泪。
“妈!什么时候了?”我气息微弱的问她。
“快要天亮了吧。你此刻怎么样?精神好了些么?”
我只点了点头。母亲说,我今天咯血过多了。医生来说,体温能够低下,就不会有意外的危险。但我的双颊还异常的灼热,四肢的温度比较平时也高得多。
到了第二天,我望见书案上有几封信,我要母亲拿过来给我看。母亲说,医生吩咐过,体温未低下以前,不许读书和有刺激性的信件,母亲苦求我等病好了些后再看。但我执意不肯。母亲看见我要坐起来时,只得把那几封信给我。我在这几封信里面发见了T君由学校寄来的一封信,我忙先拆开来读。我读了这封信后,苦闷了半天,到了早晨八点多钟,才静息了的鲜血再由肺部涌上来。
琏珊,我不知恨你好呢还是恨T君好。T君这封信是报告你和高教授的婚约已经成立了。琏珊,这本来是我意料中的事,T君这封信,不过在我的旧伤口下再刺一针吧了。
我的青春的历史快读到最后的一页了。
琏珊,我对你们的婚约并不怀嫉妒,我只恨你。知道你眼中的我和高教授的比较,我也自知对高教授无怀嫉妒的资格。但精神上杀了我的还是琏珊!
我终于出县城进了病院了。循环在我脑中的是酒,血痰,肺结核,女性,学校,退学,约伯之泪,琏珊,高教授这些东西!
T君突然的到病院里来看我,把你和高教授的婚期告知我了。我对你再无恋也无恨了!这是我最后不能不告诉你的!
我只觉得我的周围完全黑暗!
看护妇每天替我在我的被褥上洒两次香水。但她每次还是用她的袖口掩着鼻孔进来。T君进来时,也同样的用手巾掩着鼻孔,进来后又连吐了几口口沫。
“臭?”我不得不伸手向病床边的小台上的香水取过来交给T君。
“她说,她想来看你的病呢。”这恐怕是T君说谎来安慰我的吧。
“她还来我这里?我也不希罕她的来访了。”我只能苦笑着向T君。
琏珊,你就真的想来,我也不许你进我这房里来。除了我的老母外,在这世界中再没有人愿意进我这房里来的了。
琏珊,我最后抄“约伯”第十七章里面的几句在下面寄给你吧:
…… My breath is corrupt, my days are extinct, thegraves are ready for me.
…… Are there not mockers with me? and doth not mineeye continue in their provocation?
…… Lay down now, put me in a surety with thee; who ishe that will strike hands with 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