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珊,我的老母看见我的病势沉重,把她饲养了一年多的肥豚卖给肉店里,向县城德国教会办的医院请了一个西医来看我。
医生诊察了后,像知道我的病身是再无希望了,但他不便说出来。他只给了我两瓶药水,一瓶是饭前喝的,一瓶是饭后喝的。他听我每天还在喝酒,便要我戒酒。
医生来一回,老母便化钱不少。三元的轿费,五元的诊察费,两元多的药费和款待他们的酒菜等要十二三块钱。隔一天还要雇一个人到县城去检药并报告病状。但取回来的,还是一瓶黄药水和一瓶黑药水。我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流泪。我看见了后忙轻轻地退回自己房里来。老母的伤心,当然是为卖肥豚的钱快要用完而我的病状却没有变化。
我不听医生的忠言,每天还要喝酒。老母哭着哀求我,要我暂时停杯。我没有法子,不敢在家里喝酒了,我只一个人跑到村街里的一家小酒店里去秘密的痛饮。村里的人们没有不知道的,只瞒我的老母一个人了。
琏珊,我一个人觉得一停酒杯,心里就万分难过。一思念及你已属他人的所有了,我的心房就快要碎裂般的难过。我不能不喝酒!要喝酒把这样的痛苦的岁月昏昏沉沉的度过去。
酒店的后面是几家用木栅围筑起来的民房,可以说是个贫民窟。有织袜的,有剪头发的,有做木匠的,有拉车的。听说那个剪发匠一天的收入不满五百钱,不够他一个人的伙食费。但他有妻,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妻现在又做了第二个女儿的母亲了。
酒店里的人说,一天两顿稀饭,他的妻若不预先留两碗藏起,让剪发匠一个人吃时是没有余剩的。因为他的胃袋像橡胶制的,不论饭量多少都装得进去。他不管妻和女儿有得吃没有得吃,他一个人吃饱了就跑出去了。他的妻女看见他走了后才把留下来的稀饭拿出来吃。有时候听见他的足音,他的妻女又忙把才吃了几口的稀饭再藏在橱里去。他的女儿常跑出酒店门口向街路的两端张望。
“你的爸早跑了,安心吃饭去吧!”酒店中人笑着和她说了后,她就忙跑回家里去报告她的母亲可以把稀饭端出来吃了。
单靠剪发匠的收入,不够他们一家的生活费,剪发匠的妻替人家的小孩子们做小鞋子,把所得的凑起来,才把一家三口的生活维持过去。自他的妻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单产褥期内的一切用费无从出,连做小鞋子的一部分收入也没有了。我每到酒店喝酒,就听见婴儿的啼音和产妇的哭声。酒店中人说,没有钱请接生妇,连脐带都是产妇自己断的。剪发的躲了两三天不回来,产妇和她的大女儿饿了三天了,幸得邻近的人分给了点稀饭和米汤才把她们的生命维持起来。
琏珊,我是个神经衰弱的人,听见她们母女的哭声,我的眼泪早准备着流了。听见了这些哀话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在那时候,说不尽心里的苦闷,喝了几盅闷酒后,不给他们知道,走到酒店后的剪发匠家门首来。我在门首叫了一会,十二三岁的女儿走出来,我忙把衣袋中剩下来的七八个小银角子交给她。
“你去告诉你的母亲,拿去买米吃吧!”我说了后急急的离开那家贫民窟。那小女儿接了银角子后,只睁着惊异之眼不转睛的望着我。
琏珊,后来我才晓得我的老母那天给我的银角子,是把我们家里的米卖了两斗的代价。我们母子已经是很可怜的人了,谁知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循例到那酒店来时,店中人说剪发匠在做小棺了——借他的做木匠的邻人的锯斧做小棺了。好奇心引我到店后去看那剪发匠做棺木。并不算什么棺木,是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罢了。剪发匠一面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一面也居然流着眼泪了。
酒店里人说,那个产妇睡了三天就起了床,她敌不住饥饿,托人找了一个人家当奶妈去。过了十天她就把自己的婴儿交给大的女儿抱,自己就出门当奶妈去了。每吃过晚饭就回来看一次,给点奶给自己的婴儿吃。只有半点多钟的工夫,又要急急地跑回雇主的公馆里去。每晚上睡醒来摸不着母亲的婴儿的痛哭,真的叫听见的人敌不住,个个都为那个小生命流泪。
婴儿今天早上死了。她的父亲没有钱买小棺木给她,只得自己做,把厨房的门和两扇窗扉做材料。
母亲还在喂奶给别人的儿子吃,不知道自己的婴儿因没有奶吃死了呢!琏珊,你想这是如何的残酷的社会,又如何的矛盾的人生哟!
有生以来,我像所听见的,所看见的都是这一类哀惨的、令人寡欢的事实。这个世界完全是个无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