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先生。”静媛由进校之日起直到今天,这四年间都是这样的叫刘文如叫惯了的。其实对教员的称呼把别字冠在先生二字的头上不算得什么希奇。不过在学校里学生们一般都称文如为刘先生,没有一个叫文如先生的,并且这位刘先生在教员们中又特别的年轻,他们听见静媛对刘教员叫文如先生时,同学们都嘲笑她。但经她的辩明后,同学也就都承认她对刘先生有特别亲昵的称呼的权利了。她的辩明是刘文如是她的父亲的学生,她未考进女子师范之前早就认识了的。
今晚上她虽然红着脸,但她的态度并没有一点不自然的还是平时般的“文如先生,文如先生,”的叫。
“文如先生,我就替你斟一盅吧,可是喝完了这一盅不许再喝的了哟。”静媛的左手按在食桌上,右手把一个香槟酒瓶高高的提起。
K公园旁边的一家咖啡店楼上的一隅,有一张长方形的食台,文如和静媛在明亮的电灯下夹着食台对坐着。
“好了,好了。难得你答应了,讲个价吧。你替我斟两盅。喝完了这一盅加喝一盅,以后再不喝了。”文如喝得双颊通红的微笑着望静媛。
“文如先生真的喝醉了。你看全没有先生的样子了。”静媛也嫣然把两列贝齿露出来。
静媛剪了发,短发垂肩的向后披,另具一种风姿。但她的脸色与其说是白色,宁说是苍白。她的美的特征,由文如看来,就是那两列贝齿和两个黑水珠般的瞳子。
“你再喝一盅吧,Curacao!喝了后脸色好看些。”
“说的什么!要这样好看做什么!”静媛敛了笑容,扪着嘴低下头去。
“那么再叫一碟Tongue Stew吧。你是喜欢吃TongneStew的。”他一面说,一面按台上的呼铃。
“不要了,我饱得很。”
女仆听见呼铃忙由楼下跑上来,走到他们食台旁,向静媛点了点头。
“太太要什么?”
“讨厌!”静媛两手安放在膝上拖着雪白的围巾,说了后翻脸向壁那边。
“再做一碟Tongue Stew来,你去对厨房说。”文如笑着吩咐那女仆。女仆却莫明其妙的。
“我说不要就不要了的,别叫他做了。”
“你不要,我吃吧。”文如笑着看了看静媛后,再翻向女仆,“你就下去叫他们做来吧。”
“是的。”女仆答应着下去了。她不当他们俩是夫妇也当他们俩是快要成夫妇的恋爱之侣。
静媛从小身体就不很强健,高等小学毕业那年已经十七岁了。那年的秋初她的父亲胡博士患了肠热症一病死了。静媛因为父亲新死,十八岁那年就没有升学。她的母亲陆氏因她身体不好,家中人手又少,不想再叫她升学。但静媛无论如何不能听从母亲的主张,执意非进女子师范不可。文如是胡博士在高等师范当教授时代的得意门生,在中学就常在胡博士家里出入。毕业之后也由博士的推荐得在女子师范里占一个教席——数学教员。
陆氏敌不过女儿的坚执,到后来终答应静媛升学,升进女子师范去了。幸得她们的住家离女子师范不远,静媛做了个走读生朝去暮回。
静媛近一个月来,全变了她的平时的态度了。她平日在级中有说有笑的,近来整天的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沉默着。同学向她说话时她也只问一句答一句全无精神的。
陆夫人遵守着亡夫的遗言,对文如是绝对信用的。兼之文如是有了妻室的人——不单结了婚,还有儿女了——所以陆夫人对文如和静媛的交际从不曾抱过一次的猜疑。但她对其他在静媛周围的青年男性警备得异常严密。
“你在学校里有什么疑难的事情请教文如先生就好了。”陆夫人常这样的嘱咐她的女儿。
去年冬,静媛以第一名的成绩在女子师范毕了业,现在又过了新年,度她的二十三岁的初春了。静媛又想在今年的暑期投考男女同校的高等师范——文如先生的母校。自毕业后,差不多每天都到文如家里来。文如不在家时,就和文如夫人谈,商量如何才能够得母亲的同意答应她升学到高等师范去。
陆夫人因为女儿达了相当的年龄了。是该择婿的年龄了。无论如何再不能让她的女儿念书念到三十岁。
“你不答应我升学,我誓不嫁人。”静媛到后来终哭着说出这句话来。因为她听见母亲已替她看好了一个夫婿,是个大米商的少爷,家里很有钱的。
“你想念书到头发白么?到你念完了书时,怕找不到相当的人家了!”
“难道女人不嫁人,就活不成!”静媛高声的应她的母亲。
女儿因为母亲顽固不让她有恋爱的自由,忙跑去告诉文如先生,要文如先生去规劝她的母亲。母亲也因为女儿取了反抗态度,怕她把千辛万苦找到来的有钱的婿家破坏了,也叫人到文如家来请他到她家里去商量,要他教戒她的女儿,毋违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