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这次的变故,文如在社会上丧失了他的地位了。但他一点不介意。他的夫人就埋怨他不该接了静媛到家里来。
“我是罪有应得的,耶稣说看见女人起了不纯的念头时就算犯罪了,我不能说完全没有罪!我一方面虽做了替人赎罪的羔羊,但一方面也要负自己所应负的十字架。”
经了这次的变故,他和陆夫人也绝了交,一直到暑期也没有和静媛会过面。但他总想会她一面。
阴历的六月初旬。他接到一封信了。这封信是静媛由北地的T海岸寄来给他的。他真喜出望外了。
文如先生:
真的对不住先生了。我做了替人负罪的羔羊。谁知先生又做了替我赎罪的羔羊!真的对不住先生了!
先生对我的恩惠,同情,眷爱,我一生决不会忘记。每一思念到先生爱我的苦心,我就泪流不止。
先生因为爱我苦闷了不少,也烦恼了不少了。
我的沦落,虽说是顽固的母亲为其重大的原因,但因自己之无定见和虚荣亦为自害之一因!自害犹可,因自害而贻害先生,及今思之,实为心痛。
先生,我今向你自白吧。我实爱先生:先生是我第一次恋爱的人!因受着现代社会规则的支配,觉得先生再不能为我的爱人的可能了。其实这完全是偏见这偏见终害了我。复累及先生!
我不该人工的改削我自然的恋爱以求适合于现代社会的规则的!年龄之差算得什么?有妇之夫亦不见得绝对无受处女的爱的权力!师母的母女的将来的思虑也是阻我向先生进行恋爱的一原因。及今想来自己真愚不可及!受名义支配着的恋爱不成其为纯正的恋爱,因生活的保障而发生的恋爱,也不是纯正的恋爱。纯正的恋爱是盲目的,一直进行不顾忌其他的一切障碍的。
我对他的爱是受着名义的支配,并削足适履的求适合于一般社会心理的恋爱。师母对先生的爱是以生活保障为条件的恋爱。只有我和先生间的爱是最纯正的恋爱!我能见及此而不敢进行,是何等的怯懦哟!我今把过去的一切向先生发表吧。我为先生而苦闷的时期也不算短少了。我实告诉先生,我对师母早就怀了嫉妒,她独占有我所深爱的先生。我想对师母复仇,最少可以说是想求一个完美如先生的配偶和师母对抗,所以就做了他的奴隶了。
自认识他半年来,精神肉体双方都受他蹂躏够了。受他的肉的虐待之外,还要供给金钱,由先生和母亲两方骗来的金钱都供他的浪费。到后来终为了他变为不寻常的身体了。
可恨的就是赴小松园的前两天——星期五下午我到他寓里去时,我发见石登云君坐在他的怀里!我当时的惊愕和失望也就不难想象了。我当时就折回来,不再去质问他。大概他也看见了我的,但至今不见他有一封忏悔书来。你看他是如何的一个撒旦啊!
石登云是资本家的女儿,听说他和她结婚了!
先生,我的心是破碎不完全的了,我的身也是没有灵魂的残骸了。病弱之状决不是先生所能想象的。医生嘱我在炎暑期中须在此T海滨静养。其实我这病身并无恢复的希望了,医生的话不过是安慰的套词吧了。我甚望能于死前见我所深爱的先生一面……
文如接到了这封信的晚上就趁开往K省北部的火车北上。T海滨是K省北部的一个相当闹热的都市。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六点钟,停在T车站的二等火车厢吐了许多搭客出来,文如也混在里头。
刚跳下车,一个断发的年轻女人微笑着站在月台上迎他,他在火车的途中担心的就是怕他没有赶到之前,静媛先死了。现在他看见她了,又惊又喜的。
他们俩同出了车站,在车站前叫了一辆汽车同乘着驶向她住的旅馆里来。汽车蜿蜒的在矮山路上走。
“旅馆离这里有多远?”
“十二三里吧。”
两个人并坐在汽车里,四面渐次的暗下来了。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着他的了。
“先生……”静媛微笑着低了头。
“唉!”
“先生……!”静媛再只声的叫了一句。幸得四面黑下来了,不然他看得见她的双颊发赧。
“什么事?”文如追问她。
“说了后不知道你可能答应……真不好意思!”她说了后笑出声来了。
“什么事,快说出来!”他也笑了一笑。
“他们给我骗了。”她笑着说。
“是的你把我骗了来了。”
“不!不是说你。我说旅馆里的人们。”
“你骗了他们什么事?”
“我一个人住在这海岸真讨厌!他们看见我是个女人,又单身走到这里来,全T市人都大惊小怪的。一出来,他们个个都睁开眼睛望着我,望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到后来我只得对他们说,我是来养病的,我家里的老爷迟几天会来看我。先生,到旅馆里时我再不叫你先生,可以?”
“……”文如只紧握着她的手。
两道白光照在车前的地面上,车的速度更快了。
“我半年来所担的罪名不虚担了,有了相当的代价了。”文如叹了一口气。
“望你和从前一样的爱师母。我们自有我们的乐土。”
汽车急的停了。她急的从他的怀里站起来。一座高大的洋房子站在他们面前欢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