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审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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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拉梭 四

去年暑假期中的一晚。说是去年,其实仅仅六个月前的酷暑期中的一晚。静媛伴她的妈妈到W海旁来避暑。胡博士生前在这海岸的避暑地买了一所房子,陆夫人还循着博士生前的旧例。每年暑期就带了女儿到W海旁来避暑。

去年暑中她到W海来住一星期后发见了几个女同学也在这海旁避暑。

一天的下午,静媛在沙滩上碰着她的同学石登云和林昭两个,都挟着一册琴谱像到什么地方习音乐去。

“你们上哪儿去?”

“啊!你也一同去吧,洛师母定欢迎的。我们也多一个伴。”

“到什么地方去?”

“习Piano去。到洛牧师家里习钢琴去。”

“要唱‘阿门’的地方不去!”静媛从小就惯听了她的父亲的偏狭的国家主义教育,什么反对宗教,收回教育权。她始终不喜欢由欧美到中国来的宣教师们。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呆板的。”石登云先笑着用教训的口吻向静媛说。“他们又没有强逼你信仰,你反对他们的宗教做什么?”登云是个热烈的基督教信徒。

“你是染了色的,没有替他们辩护的权利了。”

“是的,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反对伪善的教徒是可以的,反对宗教本身就不好了。反对基督教那种宗教更可不必,因为我们中国还有比基督教更坏的宗教呢。我们若反对宗教,非先排除自己国中的更坏的宗教不可。你有不信仰基督教的自由,他们有信仰的自由。你不该侵犯他们的信仰的自由!我觉得基督教的教义在各种宗教中总算是比较纯正的,比较好的。我们喜欢读托尔斯泰和陀斯妥以夫斯基等文豪的作品的人就不该反对基督教吧。”

“惩罚主义是不能久远的!能久远的是感化主义!尤其是我们习教育的人是当有感化主义的精神的。我所以喜欢耶稣教,因为它的精神是感化主义和爱他主义。”

静媛经不住登云和林昭的推挽,终跟她们走到洛牧师的家中来了。

洛牧师是美国人,在海岸的小礼拜堂当主教。他的家就在这小礼拜堂的右侧。前年他在K市礼拜堂当副主教时,他的夫人曾在女子师范兼过几点钟的英文功课,所以她们都认识她,不过没有在静媛的那一级担过课。

她们走到洛牧师的门首来了,还没进去,静媛就听见洛牧师夫妇和一个青年用英语说笑的声音。林昭翻过头来问石登云:

“今天是星期五?”

“是的。”静媛抢着答应。

“今天他们有祈祷会,要到礼拜堂去。今天是宗先生教我们。”林昭微笑着望石登云。石登云却低下头去装做没听见。

这天下午,静媛以旁听生的资格在洛牧师的书房里跟着他们三个人唱。

林昭和石登云都走去钢琴前坐下按了一回琴。

“密司胡,你也试试么?”年轻的宗礼江先生望着静媛微笑。

“不,不会的。”静媛红着脸低下头去。

在林昭石登云的眼中的宗先生今天下午太不热心了,他只管向静媛问长问短的,问她喜欢风琴还是喜欢钢琴,问她今天下午所唱的谱从前唱过没有,问她在K市住的地址。问她今年多少岁数。在宗先生的眼中,在这三个女性中静媛像特别年轻的。

今天下午的宗先生的态度由林昭看来只觉得很好笑,但在石登云看来心窝里感着一种酸苦。

嗣后静媛知道宗先生是怎么一个人了。他是上海的教会办的大学毕业生,去年暑假毕业后回来K市教会办的中学服务——当教员。他是个静媛最不喜欢的基督教徒。他今年还只二十二岁,听说服务满三年后就有游学新大陆的希望。并且他还是个未婚的美少年——由时髦的西装增添了美的分子的美少年。

姓宗的美少年所具有的能振动静媛的心——使她的心突突地跳跃的要素不是他的美。他的美之外还有和她相同的音乐的嗜好和将来有得博士的希望。

同在W海滨避暑的宗礼江和静媛自从这天认识以后连在海滨早晚散步时遇着过几回。第一次互相点点头走过去,第二次彼此微笑着点头了,第三次彼此交谈了。以后就成了深交了。

月亮的一晚,海岸的沙滩像铺着一重白雪。海面上若没有因风而起的涟漪,谁都要当它是块大镜了。在风中微微拂动的单衣触着肌肤起一种凉爽的快感。

“那是渔船?”静媛指着海面上闪动的一点星火问宗礼江。

“啊!缝一苇之所如……诗的景色,真是诗的景色!”

“渔家生活也有足令人羡慕的。”

“你读过林琴南译的红礁画桨录没有?”

“读过,但大部分不记得了。”

“英文的原本有读过?”

“没有。”

“原本不叫红礁画桨录。红礁画桨录是林先生创的名目。原书的名目,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Beatrice。”

“是的,Beatrice太可怜了。”

“最初一同掉在水里的时候两个都死了就好了。”

“那一点没有意思了。他们那时候才认识呢。到后来女的死的时候男的一同死了就有意思了。Geoffrey终不能死,对不住她了。”

“是的,他们俩该情死的!”宗礼江说了后不敢望静媛,只望着海面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

海面像死般的寂静。月色由白色转成碧色。他们都觉着身上有点冷。

“回去吧。尽看也是一样的。没有意思。”静媛沉默至岸上渔家里的婴儿的哭音吹送至她的耳朵中时才觉得夜深了催礼江回去。

“回哪里去?天涯漂泊我无家!”他说了这一句声音咽住了,忙取了一条白手帕来搁在他的眼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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