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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偶记

虽是清晨,乡道上被毒热的太阳蒸晒着,尘土一个劲儿向人的鼻孔、喉咙里钻入,又热又辣的窒息般的气味,使坐在二把手车子上的晓然不住地干咳。一丝风也没有,甚至满野短短的高粱细秆的叶子动也不动。

破旧的土屋,篱笆,没有辘轳的野井,三堆两堆的土坟,树林中在睡眠的青草,高大的白杨树,朦胧着大眼卧在石槽边的母牛,到处啄食虫蚁的鸡群,乡村中与道路上的熟悉的风物一点都惹不起晓然的注意。这条道自十几年前走起,至少每年有两三个来回,一切的东西,——凡是在路上所见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对于他都变成十分平淡。

从鸡叫走起,已经离开启程的村子有三十里地了。终夜失眠的疲倦,受不住六月太阳的薰晒。斜倚在车子上的高木梁旁边,闭了眼不住的点头。因为刚刚落过一场大雨,车辙中高低不平,每逢那枣木轮子上下颠动,就把他的迷梦在太阳光中打破。几次不能安眠,他爽性伸伸膊胳,打了两个深长的呵欠。用长细的指尖抹擦着眼睑,问着前把的车夫。

“约摸吃过早饭了?走到哪里?”

“快啦,还差十来里地。前头那不是到家井?大爷,——你睡了几觉?”车夫不能回头。他说话一点气也不喘。他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子的高个,人家替他起个绰号叫黑牛。

“到家井?到那里住一住。你们没试着干呛?啊呀!……咱得弄点水润润嗓子,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觉得头痛,真难过!”

“大爷,太热啦!今年头一个热天。你看,多壮的牛走了三十里地就拖不动缰绳了。——到庄东头,有井,咱要口凉水喝。也得润润牲口。”

晓然不急着答复。他眼前正闪出一片绿荫围合的庄村,相去不过二里地,高粱还不高,在郊原中能远看的清楚。喉咙中渴望着水分的滋润,使他无意地记起了昨夜里的啜茶清话。那胖胖脸儿白胡根的乡长,那一带联庄会会副的笑容,月亮光下的黄月季的姿态,磁碗中的蜜饯水果,鸦片烟,乡长大姨太手中的团扇,……庙产的官司,伐树,棺材钱,买枪,共党的嫌疑犯,……这些谈话的资料都涌到他的回忆中来。

他是个乡村的医生,——自然也是乡村的知识阶级的一个。他一生笃守着“耕读”二字的信条,虽然自己读书不成,还得靠种地养家,但自幼小时候因为识过字,下过考场,又入过中学堂的关系,他究竟抛不开书本子。以他的嗜好与兴趣,二十年来却看过不少的旧医书,所以他于种地之外添上了这一种义务的职业。在乡间,医生应分是义务的,又很少有钱财的报酬。他是左近知名的一个救世活人的“能手”,常是被人迫请着奔忙。每到三节下只多收几分礼仪,于他的家计上不曾有什么补助。他心里也没曾把为人治病当作一种求衣食的生活。每当看看病人的脸色,舌苔,诊脉,捻着半白的下胡怎么去斟酌着写什么汤头的配合时候,那是一种兴味的寻求与试验。他觉得这样兴味不是当年做骈体赋与初学着读英文字母时的苦恼,也与种地时的计算不同。总之,在乡村中来回奔跑着给各种人物治病,他认为这是他自己认真的消遣;也是他后半世的寄托。由此一来,可以避免他识过字义的烦闷与不平,更能使一个人活动着不觉得苦寂。

前三天去的那个地方,他在二十多岁时曾在那家教过两年书,又是远房亲戚,所以一切都很熟悉。乡长的病是一时的小症,容易得手,不过两剂药便已痊愈,然而在那边三天的滞留却给他听了不少的新闻。

距离可以休息的家井已经近了,他坐在车子上也将睡意消退。忽然记起了昨夜在乡长家中听到的事,便问黑牛道:

“黑牛,你知道准提庵伐树的事?——不知道?”

“好!不知道?我整整的干了三天工夫,怎么不知道!啊!好大柏树!你说,整推了四天半,四辆二把手。大的顶粗,得两人合起来抱,差不多三棵树就出一个十头。……油气真足,全是红心。你不,四老爷怎么也舍不了!……”

“你知道谁教你去伐树?”晓然故意套问套问粗野汉子的话。

“那还用说。四老爷同黄丕卿,——是黄家沟的副会长呀!”黑牛的紫色的肉肩在破布衫的裂缝中一耸一耸地用力。

“现在这些树不是在四老爷的家里?我也看见过,真是好材料!”

“不光是四老爷能够独占,你还不明白?大爷,黄丕卿同四老爷弄不好,为了什么?谁能见了东西往外踢,现在,好,一个十头准得七八百块的大洋,还有小的出产,十四头,十六头,多啦!……”

“我怎么不明白!究竟给学堂里多少钱?——作了多少价?”

“这,……咱还知道?老李,你听见说了没?”黑牛问推后把的沉默的中年农夫。

老李的上唇自小时候被狗咬破,当中有了一个肉缝,向来说话不很清楚,别的人很难听到他对于一切事发点议论。这时他仍然尽力地低弯着双肩推动车把,一颗一颗的汗珠向土地上滴落,肋骨一起一伏,呼吸粗重。他并不对黑牛作什么答复。

“你问老李,大约还不如问问我这客人哩。”晓然用一条毛巾擦着自己微笑的脸。

这话是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意思要黑牛反问一句,然而这乡村的老实汉子他却毫不关心地道:

“知道不知道,还不是那么回事!事不关己,顶好少管!大爷,你不明白,庄稼人谁爱多管闲事!……横竖庙里的大树活到了年头,什么不有个劫数,你看,人都上千上万的死!我听俺侄子说的,他不是从……关上退回来,好厉害!比起前年在李家寨打土匪时死的人又多啦!一个开花炮,三十五十的找不着尸首,干么咧,这年头,大爷,混一天算一天,管得了!论理那庙上的姑子也该自作自受!嚼舌头,咱凭什么说人家,谁不知道她们连师傅徒弟都有一手,巴结着村子里的老爷们,什么不会干。好!给她庙里种地的人家比上城纳钱粮还厉害,麦粒不结实啦、谷子扬不净,挑剔的可倒严。人家都觉得她们是伺候佛爷的什么,……这一来可倒贴上了!刀柄握在老爷们手里,眼看着连自己的棺材也捞不到。……”

他的话一引出来,可以说半晌,而且不定引到哪里去。晓然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那些古树的卖价,及至听到他这些话,不觉得微微地苦笑了。乡间老爷的势力,尼姑,庙产,公益事的黑幕,他自然比这爽直汉子明白得多。对于伐树充作学欸的经过,更是熟悉,他没有力量,他又不敢得罪一些人,乡间这类事情岂止一件,所以这件新闻只有藏在心中的评论,偶或与相熟的朋友说了,别的他是不能说什么话的。

黑牛有时用深蓝粗布披衫抹着紫铜色前额上的汗滴,迎着阳光在前把上紧辇。听听坐在车子上的这位大爷没有话说,黑牛忍不住喘着气道:

“说什么,真他娘的怪气!前几年到处砸庙,多少年的香火毁个干净,把些烧香老婆子恨得咒天骂地,那些学生们可围着神像唱歌,砸就砸吧,可又不一律。有的连玉皇爷爷的心脏挖出来,菩萨的金身填了坑,只有那准提庵,大爷,你不是也认得那位当家师傅,终究没有人去毁一个砖!……这不是祝四老爷,有几个准提庵还不成了平地!……到现在,可不行,这庵还不是全拏在四老爷手里!……谁明白如今晚是些什么怪事!那一阵砸庙,据说是由城里开的头,县上也不禁止,所以一闹就大发了。过了一年,你该记得呀,不是又出告示说不准砸什么,……保护,嗳!到底是怎么样!可是没有砸的庙就运气了!那些师傅说这都是报应。……”

虽是又一大段没头没尾的话,在晓然听来却如同自己的心思一样。本来这些年岁的反反复复,他虽然长住在乡间却也有点清楚。他闲时同朋友计算着,从前清办学堂起——就是从他二十岁起,自然是年年变着花样,但是变来变去,有的时候一切事徒然换上一个新的名目,骨子里还是走旧路!更有一些事愈变愈教人摸不清头脑,或者愈变愈坏。他是一个在困苦纷扰的小乡村中的“念书人”,他曾学过刚刚立中学堂时的各样功课,他又不断到镇上的小学与亲戚家去看看过时的新闻纸,自然他的知识比一般人高许多。不过这三十多年中生活的颠簸,把他弄迷糊了。外头是怎样有这时代变化的力,以及在各个有人烟的地方怎样埋藏下变动的种子,他说不清,可是他明白这样的民间,这样的生活,不是三十年前了!

他用尖尖的手指捻着上唇的胡子,不言语。黑牛也喘着热气不能再说下去。

几里地却走的那么慢。平旷的郊野中似在滚翻着一股热流,向人类,牲畜,草木,地上到处浇洒。

路旁的高白杨树到夏天一点威风都没有,翻银的大白叶子静静地贴在树枝上吹不出一丝风力。树根上的热尘被木轮碾动,仍然直向人的耳、目、喉咙里进攻。

车子还没到到家井的村口,晓然早从车上跳下来。用大蒲扇遮住阳光,头先走去。他虽然不用力气,那件旧白竹布的小衫脊骨上也湿了一大片。一顶粗麦秸的软胎草帽拿在左手里也当作扇子摇动。他刚走进缠了铁棘条的木栅门,迎头一个孩子喊道:

“大叔,你从哪里来?……这热的天!”

大眼睛,厚嘴唇,高卷着裤腿,赤脚穿着草鞋,晓然一看认的是村中孙佩之的小儿。

“你爹没出门?了不得,这么热!还有车子,……在后头呢。……找口水喝!……”

“夜来才回家,正好呢。我刚要去洗澡,……一同家去吧。”

这个曾在镇上茶铺中作过学徒的孩子,转过身来很热心地把客人引到家中。

黄泥墙,茅草门楼,砖垛口,门前有两棵大槐树,一只大牛卧在槐树阴下打盹。这熟悉的孙家,晓然是不用什么客气的。

门楼里向东去一个角门,晓然的身个高,低下头才能进去。不到一丈见方的院子,两间北屋;可以说是孙家的客室。院子中倒还清净,除掉有一个小牛棚外栽了不少的夏天易生的花草。虽没有什么盆景,足见主人家还有点余暇。孩子把客人让到北屋的木床上,便跑去找他的父亲。

晓然解开前胸的衣扣,在树荫遮蔽的小屋子里觉得异常凉爽。屋子太小,仅仅放的开一张方桌,一个木床,还有两把老式的粗木椅子。桌子上一迭旧书,一方泥砚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屋子正中挂着四张没色山水,并没曾裱过,一看笔路与落的款式,晓然自然认得是常在各村子中寄食的那位死去的落拓文人画的。每一张上都有题字,字很工正。第二张正是夏景,在曲涧层峦之中,有一片梧桐,竹子掩蔽下的小屋子。是那么清爽与那么幽静。其中有个古装的老人正在高卧着读书,这是旧日山水画的普通题材,倒不出奇,上面的题字却是晓然幼小时熟读的那首名作,“……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数声渔笛在沧浪。”他仰头用手巾擦着汗,低声读了一遍,理想中的旧日隐士的神游境界使他骤然感到无限的苍凉!无意中又使他联记起《孟子》上说的话:“沧浪之水清兮,……沧浪之水浊兮……”这一时他忘了炎热,忘了在路上与黑牛讨论伐树的事,忘记了家中割过麦子的工作,由这首过分清澹缥渺的诗中引起了自己生活的对照,不禁想起“那得桃源可避秦”的消极的思想!他的曾经装过旧文人幻想的脑子里原有许多感慨,这些年来被现实生活的逼迫消磨了不少,不过偶然触动还容易使他“神往”!

忽然肩头上受了一下拍打,啊,原来那个好经营小商业的孙佩之提着长竹旱烟管由外面走来。他的儿子在身后一手提着一把镔铁水壶,那只手里却拿着两个粗磁盖碗。

晓然与这位乡村的小商人也是多年的熟识,又曾为他的姑娘治过一回厉害的伤寒病,所以孙佩之每逢见到这位医生总是十分恭敬地招待。他昨天才从镇上的油坊回家,到场里去看看家中人扬麦粒,听了小儿子的报告加紧跑回来。

“几个月总没见面,你每一集到镇上去,太忙了,不容易看到你。”

“真是穷忙!不是干这一门的,又辞不掉,嗳!你看看这多热的天,总得跑路!”晓然从“神往”境界中将精神唤回来。对着这位短短身材,红脸膛,有苍白胡子根的主人答话。

“坐坐,歇歇凉,赶路,晚不了,早哩,车子上,我已经教把头送出汤去,人家更好休息休息。四十里地,耽误不了他们晚上回家。……嗳!别提了,忙,咱更是忙的难受。晓然大爷,别觉着我是比你强,不如你舒服多啦!这年头,没法,真不是过活!镇上的铺歇下不行,站住,有一天赔一天,怎么过?……小宝,快沏上茶放在桌子上,你去看看车子上喝了汤不够,再送出一罐,……噢!说了半天还没问你从哪里来,是从于家寨吧?”

这位诚实的主人不住用长竹烟管挥舞着说话,即时叫小宝的十五六岁的孩子放下盖碗,水壶,又跑出去。

“不是怎么着。从于家寨没天明趁早走,不怎么会早赶到这里。六腊月不出门是神仙,了不得,今年还是五月便这么热。……”

“我的大爷!五月?阳历,这可不正是六月中旬。怎么你还是说旧历,你不知道如今一切事都变新了,咱都不行!天气也得跟着新历变呀!”孙佩之自然的笑容使他微眯着皱纹重迭的眼角。

“啊!……哈哈!……你真行,阳历,我到现在还用不惯,也不怪你们,上账,出单子,必须用阳历不可,我们这真乡下人啊。”

“大爷,你说你是真乡下人,你懂的可比别人多的多,别瞧那些学堂里的先生,我看远不够份哩。”

“难!……笑话啦,我,你不知道,现在也同一个字不识的一样,懂什么!……说点正经话,人家都说镇上你那铺子算尖子,年头不好是真的,好在你能啊,怎么也这样困难?”

“这一行道,咳!干不的!做买卖,咱不懂那些大地方的,买卖怎么做法,可是像我,自从年轻在城里学的买卖,后来一直没抛的下;虽然家里有几亩地,不够浇裹。想着从我爷爷到现在;干了三辈,虽没发过大财,却也可以年年添点使费。谁知道哪里来的这股邪气,这两年以来像潮水似的往下退,往下退!哪一家乡间的买卖能不动本,就算是天幸。你知道我这份生意并不捣空,股本虽不过万把吊钱,东家却都可以,在地面上也有十多年的信用,……完了!自从前年便觉得周转不动,哈!这两年不是收成还不错?对呀!豆子那么贱,比起以前来差不多要便宜一小半,可是怎么来?豆油发不动,豆饼不值钱,人工呢,比以前只有涨没有落价。除掉粮米,别的东西照例是一点便宜沾不着。……这不说使费,……那就数不清,捐啦,税啦,招待什么什么,县上一份,这里一份,镇公所中又有单行的章程。……牛毛出在牛身上,大爷,是么?这可不行,货出不去,贩卖粮米没有要主,一个门头,十多个人,几只牲口,吃的,喝的,用的……”

他的话还多,一时似乎数说不清。他的脸格外红起来,急急地喝了一碗新茶。晓然坐在阴阴的屋子中,这时已觉不出烦热来,听主人说到这里,便用话截住他。

“怪!豆油怎么不往外走?”

“据说是外国人不要,为什么不要?咱不懂!与T市有来往的各乡镇的大字号,凡是办出口货的,豆油啦,花生米啦,都成了气臌症!收买下来销不出去,不必提压下血本,就是干赔使费也不行啊!……还有一件事,难道你还不知道?乡间不缺别的,一个字,‘钱!’铜元是少有了,现洋,钞票,从前在镇上还容易串换得到的,今年费大劲凑不成几十元钱。现在各个稍为大点的村子里的小店铺都学会了一个法子。……”

“出毛票!真胡闹,就连我那小村子一共有百多人家,出票子的小铺有三家。一毛,五分,他们可都学会了外边的法子,不管兑现不兑现。庄稼人不使,除此外没有现钱。弄的这个村子的小票邻村都不用,县里一点不管,……话转回来。收钱粮,纳税捐,却非现大洋与钞票不行!弄来弄去把乡间的现钱全提净了。”晓然吸着自己带的哈德门香烟优郁地说。

“现大洋,你说对外的买卖不流通,难道乡间会有铸炉?……这是什么年头!老百姓吃过多少亏,咱不用提六七年前的军用票,省库券,还有军队守城时所发的十几万流通券,什么全成废纸,名目上好听,到头来是向庄稼人身上榨肉吃!……大爷,现在我恨不得把镇上的铺子歇业,可是伙计雇工全靠着这个门头吃饭;再一说外面的账项又多,一歇业全落了空。谁赔?欠人家的咱还能赖?能打官司?真啊,含着黄连说不出苦来!明看着天天向里赔,怎么办?愁人!嗳!一年以来,不信?我的头发白了一半,这年头怎样混都办不了。”

孙佩之好容易碰到这样诚实的一位“乡间先生”的朋友,在绿阴遮翳的小屋子的门内,他坐在矮脚木凳上不断地诉说他的经济的苦恼。晓然听他说到这里,向他的光头上看去,果然有不少白发根映着阳光发亮,他比自己还小十岁,居然变成半老的苦人,不禁觉得有点凄然!

“怎样混都办不了。你虽然做买卖,与我一样,太老实,如今还有老实人干的活?世界是反复了,忠厚不是传家的法宝,却成为受人欺压的无用话。就说乡间吧,能干的,敢情还有名有利,还有势力。现在乡官这么多,当个头目,手底下有几杆枪,再能走动衙门,可不比从前卸任的县大老爷还得劲。咱只可藏在这屋里说:就像准提庵那件伐树的事,多便宜,对上对下,买了名得了实惠,谁敢哼个不字?论起来,祝,……还不是十分存心坏的绅士啊,论起交朋友,对待邻居。还说得过去,然而他却能来这一手。……”

孙佩之将黄竹烟管的铜头磕在门限上,叹了口气。

“大爷,你真耿直,这真是小事,好在也是那些姑子自己找的事,树伐了不多。……绅士,可别提啦,这几年来学堂里出来的人喊破嗓子,打倒这个、那个,瞧着什么还不比以前厉害?老绅士不好,还得盖点羞脸,新的呢?明说明干,别提了!就是你去的那于家寨,嘿,那寨的左近村子两年来闹的可不了。像我就不敢去,每逢集上做交易,都派伙计走走,熟人多,见面说话都不容易。是非多了,伐树,分赃,这都不值得说。派捐,拿招待费,全握在他们几个人手里!这也不奇,自然谁也管不了,可也怪,他们自己有时内哄起来,打官司,成了家常便饭。这个说那个通匪,那边就告这边是共产党,横竖一路货!在街面上都是老爷份上的!……”

主人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他的小儿忽然从角门外边跳进来,满头汗珠,大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

“爹,你快去看看!了不得!要造下人命!正在干呢。……”他又是一阵急喘,话接不上来。

孙佩之惊的突然立起来,不知有什么事。晓然还镇静些,问道:

“土匪来抢?……”

“不,”小宝这时才过一口气来。“村东头老赵家,——赵栗子家的那段地。正在收拾麦根子;因为他家是割的麦子没拔根,全家在地里,不知哪里来了六七个人,有带盒子枪的,——不是土匪,领头的一个小伙子说地是邓家的,要赔麦子。说不清,大约就这样吵起来。赵家不让,……现在他那几个叔兄弟也从家里抄了家伙去了,还没开火,听听,这不是?……”

晓然与孙佩之侧着耳朵听去,果然在东面有一些人高声喊骂。

“快点去,全村的人都出去了!……”小宝交代下这句话又飞跑出去。

孙佩之也急着向外走,并且说:

“乱子!乱子!我早知道他们有这一回。大爷,你不必出去,说不定他们真闹出人命来!”

晓然不明白是件什么事,胸中也觉得乱跳,并没听清主人的话,没戴草帽,也随着出了孙家的大门。

全村子的男女都争着向村东面跑去,仿佛看赛会一样。神经质般的现在的乡村生活,有很轻微的一点刺激便容易摇动许多人在悬着的心。村子东头有一片土陵,陵下面一道深沟,每到夏天雨水大起来沟中便满流着从河汉中涌过来的黄水。沟上面有薄薄的一道木桥,据说这里还有传言中的仙人的遗迹。正在这个夏初,大沟里一滴水也没有,蒿草与小棘子树长得十分茂密,坡上有大片的割过麦杆的空地,就在那里成了临时的争斗所。

许多人在喧嚷声中,自然听不明两造的是非,然而毒恶的咒骂,连及祖宗的丑话,却使在这处的人还能听到,远远的,那些女人们在沟边上挤满了,孩子们争着往前。晓然随着孙佩之匆忙地由木桥过去,挤入人层。

“揍这些小子!欺负咱这村子的人老实,——妈的,还带了队伍来,谁没有?……”

一个楞头楞眼的年轻人光着膀子向大众提议。

“是呀,找火枪,防备着这些东西,看他们敢动手!……”人群中有几个人的附和的口气。

“来了来了,……孙爷,你是懂事的人,还有体面,赶快去给他们调和调和,不行,……你看两下里都抄起家伙来。……别吵,别吵,等一等孙爷来给评一评理!……”一个破衣的白发老人拼命地喊,同时将急喘着气的孙佩之从人堆里拥出来。

晓然因为紧随在主人的身后,被人们拥塞着不能后退,也站在这场恶战的前线之上。

不常见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展开。果然这片几亩地大小的空场中充满了争斗的紧张情绪。在南面站的一群中,有个像首领的人物,虽是这么热的正午,他还在臂弯里搭着件蓝布布衫。一共七八个汉子除去有四个拿枪的以外,还有三个人持着木长竿似在预备打地,也或者作为打架的武器。相隔十多步,一定是赵家的一群子弟兵。听他们骂的口气,便可知道。也是土炮,单刀,扎枪的武器紧握在手里,疯狂似的赤着上身,预备拼死命。中间已经有几个本村子的老年人来回奔跑着,嚷着不许动手,作了中间的缓冲地带。

孙佩之当然得加入这为难的中间的一群人中去,两下问问理由,加以调解。

晓然站的较近,到这时方能大致明瞭他们为什么有这一场利害的冲突。

原来赵栗子这一家是村子中比较着兴旺的人家,自己原有三四亩汗地,人手多,又都肯用力,这几年来还勉强着有点余粮。赵栗子的大哥因为在关外的日本车站上当工头十多年,为了去年那边太乱了,才同着妻子回到故乡。手里有点余钱,便仍然本着老例子买好了这片二亩半的麦地。买地时只是指明了地点,写了卖契,却没曾清量。直到现在收割了麦子,忽然卖地家派了人来对他说,要赔偿,理由是卖主的原契上写明是三亩半,仅仅卖了二亩,赵家却全把这段地的麦子割净,非赔损失不可。前几天派人的人还说:

“如果不照数赔钱,那末打官司,开交手仗,请随便。邓村的邓家一点也不含糊!”

卖主的邓家的势派自然不是这小村中的暴发户赵栗子能够对付得了的。邓家在前清末年曾出过两个武举人,有的在外面做过都司,其中一位是死于平壤,这都足以增加他们的先代的权威,因此地方上都知道他们是势派人家。直到这二十年中,武官自然没了。邓家的后人却有能干,在民元时有的办过国民党分部,有的当选过县议员,现在还有一位在县里民团中担任着职务,最年轻的是邓村一带几个村庄联庄会的分会长。

本来这点地连三亩还不足,赵家只倚着当时的指定认为全地出卖,却想不到邓姓是安心要找他们的晦气。经过争吵之后,赵栗子还是同了家中人去到那里收拾麦茬,就在这一天,邓家分会长派人带了乡兵来要带几个人回去。

一群年轻的农家子弟受不了这场欺侮,一看见邓家派了兵来便气得眼里冒火,索性不顾一切从家中把防匪的粗笨家伙取来,一定要与这些人见个高下。

几个本村的说事人心中都明白这是一回什么事,可是谁也知道邓家不是好讲理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果赵家当时不退让一步,……就使能打得过他们把他们打退了,日后的日子有法过吗?这个严重的问题,加上恐惧与疑惑,都给这四五个老年人添上了一头的汗水。

幸而孙佩之还在村中,当着烈日的毒晒之下,他们便一同作忠恳的调停。

晓然留心大家喊他栗子的那个矮胖的农人,他倒没有武器在手里,斜披着短袖白布小衫,还戴着六角苇笠,鼻子上发着红光,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说话老是期期地有点费劲。身子顶矮,这一切的形象与他的浑号很合适,从面貌上也能看透他的性情。浑元,没有多大的火气,是个诚实敦厚的农人。他在这场想不到的急变中完全没有办法。降服自是不能,可又禁止不住自己的子侄们的火气,明知道这场火灾要将他的圆胖的身体烧毁,他却只能睁大了两眼说不出什么话来。

与他在远远对立的那搭了长衫的中年人,态度恰好相反,虽在这杀气弥满的地方里,三角形的尖脸上却常是挂着令人发愁的冷笑。精警,从容,又十足的傲慢,像看着赵家那群孩子不是交涉与打仗的对手一样。孙佩之与几位说事人这时正在这个人的面前颤着声音说好话,大家都称呼他是巧二爷,——很奇怪的称呼。在这个三角脸后面的几个壮丁都穿了灰色军装上衣,有的还穿紫色帆布鞋,像是会上的会勇,斜挂的子弹带很沉重,累得他们都将单衣湿透,这几个专在听三角脸子命令的人,脸上的颜色镇定,现在一点没有气愤的神色,不像赵家那群子弟兵真要拼命的样子。初来时他们帮着三角脸叫骂一阵之后,及至看到为了地中有限的收获却真像割去心头肉一般的赵栗子全家人,他们反而都不大上劲了。

太阳地上很奇异的这个对阵,各个人的面色,姿势,都映到晓然的眼里。

所有左近在野中做活的,树阴中睡午觉的农人,全聚合来,连同村子中跑出来的不下三四百人。人愈多,这场争斗一定可以免去流血的惨苦。但是在众人之前两面的情理却愈讲愈有力量。直至争吵了一个钟头,经过孙佩之与那几个老人给三角脸子拜了揖,说过多少话以后,规定暂不许赵家收拾地中的麦根子,至于地亩大小,应否赔偿,略住几天他们要赵家请出公正人来往邓村去面商。同时他们做好做歹地将赵栗子家那些年轻子弟喝退回村里。三角脸到这时却反过来装说正经话。

“不是咱来捣乱,这是邓会长吩咐下来的事。赵家眼里不瞧瞧,这是谁家的东西,便开口乱骂!——现在兄弟们既出来愿意了,这个面子我老巧定给大家留下!不过咱可要交代清楚,三天以内,……这话咱说得一明二白,三天以内,如果没有人去说话,可别怪!栗子等着吧,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神气地并不等孙佩之几个人有什么话回答,向带来的壮丁们喊了一声。便扬场地向南走去。

即时围着看热闹的人纷纷地发出各种的议论。

孙佩之拉着晓然,没说出一句话,脸上如吃过酒红到脖根。晓然,还想问他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他只是摆摆手。大热天里喘气加急,直等到那群威武的壮丁走后,他才松过这口气来。

在回路中刚刚走到木桥的西头,孙佩之一个闪身几乎没栽到深沟里去。接着蹲在地上一阵呕吐,样子像是中了霍乱。他的小儿与赵栗子——他也在桥头上喘气,并没回家,——赶过去将他扶起来。

晓然遇到这种意外事当然得尽一点朋友的交谊,即时叫他们把孙佩之扶回家去,预备弄药救治。

直至晓然将身上带的灵宝丹给孙佩之灌下去,待了一刻多钟,他的牙关不紧了,脸上的红色退去,不过还是呕吐清水。晓然遂即开了一个方子吩咐人到近处的药铺对药。这一耽误已经是下午了。他知道这一天走不了,便与黑牛说明,打发车子先回于家寨。好在距自己住的村子不过十里地,预备着明天一早步行回家。

这篇是素描并非小说,曾在《文学》上登过。当时计划连续写下去,告诉一点乡间的故事。共分做几段,(当时的原稿后有未完二字,不意怎的漏去)不过写了第一段后,因别种原因遂未续作。现在收入杂文集中,就算作一个没完的故事罢。因为再没有兴致向下写。好在在杂文的题目下,还容易给自己藏拙,不会被别人说是无结构与技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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