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蓝呢制服上的钮扣全解开,一股向晚的凉风扑入胸中,他觉得灼烧在心头中的烈火到这时略略地平息一点。倚着大道旁的洋槐树,看着几十辆的人力车正在东站门口抢着拉座。他们赤了脚,破烂的号衣,与新雨后的泥地道旁的垃圾映合着,完全显出一幅破败污乱的构图。西方,被淡霞收了去的落日,在混茫中还留着余晖,返映着车站钟楼的尖顶。大钟的白面孔上,黑针恰好指着六点一刻的时间。
额上偏右边连到眼角。突起了一个肉疙瘩。比核桃还大。颜色有点儿青。两眼中全是红丝,仿佛他吃过过量的酒。然而他这时并没用手去抚摸过一下额上的木棒伤,也没曾用手绢擦一擦熬痛的眼角,他完全沉迷于寻思中了,但找不出一点头绪。眼前的各种东西对自己都变成刻毒的嘲讽,它们仿佛都有话对自己说,那荡着乱云的天空,飞尘中的绿树,丑恶的大建筑物,黑骨架的桥梁,甚至是一条游丝,一只蝇子,一片片被人踏践过的水果皮壳。
“你这条无用的弱种!该打的×国奴!……哈哈!……谁教你偏吃这碗饭?……”
耳朵内嗡嗡的全是这相仿的叫声,那明明是讥嘲,是侮辱,是再燃起他心头上的火焰。
“×国奴!……”他用劲咬了咬牙关,索性把制服由两个肩头上脱下来,露出如水浸的背心。
他毫不疑惑地断定自己,——断定自己被四周来的嗡嗡的嘲讽并不是过分!一刻钟以前的事,摆在眼前,如果还是……能替这么一个小职员作主,或是还为这一片土地作主,不应该在他的眼前变成那等的怪象?
不愿意回想,但那怪象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身旁重演起来。
麻袋包,布包,绳子,铁片捆扎得十分在行,而且有的包件上明明是打了印子。——货物的出发地,什么洋行收件,……可是报关的单据没有,海关上的印记没有,只有宽体的××字在货件上作得意的微笑。……特别短小的西装,拖屐,宽袖的大衣,还有白手巾包头,或带大竹笠的人们,一群约摸有四五十个。他们的胸前裤带中凸凸的,不知另外藏了些什么。……拖!一阵风似的指挥着苦力要把货件从三等车中往下拖!苦力们为了每件的工资,本来是出卖劳力,要往前去,但到东站的木栏时,他们却迟疑起来。不是怕什么,因为那一群已经在东站的巡逻警士身旁,与站长室左右分布开警戒线,苦力们知道不会为替他们卸货被抓,但什么力量,使他们迟疑了?虽然来了这一批的好买卖,每人可多捞摸几个。
以后是咒骂,喧叫,夹杂着中国的下流话,似是恨着站上人员不给他们出力与苦力们不肯向前。
自己的头目与站长一例穿了制服,很有礼貌地挨到那一群中间,讲章程,索证据,并且头目还把官衔片与公事堂皇地给他们看。
又一阵叫嚷,并且有许多嗤嗤的笑声,接着蜂一般地拥到站长室的电话处,接线,叫人,并不理会那恭谨的礼貌与楷体字端端正正印的新官衔片。
自己,……一个渺小的新职员,随在里边,话不能讲,讲也无用。头目的金边眼镜片上被尘埃蒙罩得看不清,他取下来用花边手绢擦一擦,借以表示镇静。口里只是喊着:
“不成,不成!得讲规矩,这儿是新设的缉私处,不能放没报关的货物出站。……上税,上税!”
但是不要说给那一群人听,连沿站台上挺腰立正的路警们也动了嘴角,有的互相瞪眼,称量称量这位新官员话的分量有多重?他们也不止几十位,一色的武装,子弹袋、刺刀,肩上的步枪,哪样也不少,可是他们只好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直瞅着这场怪剧的收场。
只自忙坏了站长与新头目,一会吩咐手下的小职员与站役,一会用低语商量什么,但没人理会。于是头目的眼镜取下来擦一次,他的白皙的上额有冒着热气的汗珠。
站长的肥重的身体走不快,把金箍的平顶帽拿在手里,权当作蒲扇。
“什么!大大的不讲理!××又有关?……关的没有?从天津来过关,……不放走,……哼!……等等看,什么的!……私处,……什么?”
生硬的中国话在人丛中喊起来,他们的一群中立时起了呼应,吵成一片。
苦力们也是一群,如鬼影似的挤在木棚一旁,站长与工役向他们摇手。
警士们每隔五六步沿站台与站口分布开岗位。
中间,在停下的货车旁。那衣服不同的一群叫骂,吵闹,有的便在站长室里咆哮。
自己与几个同事东看看,西看看,如热锅上的蚂蚁,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偶然触目到衣襟上的符号,一阵热从脚底下往上腾。
后来,有四五个黄呢军服带了红箍帽的××领署的警察来了,神气十足。站长与自己的头目都像盼到了救星,拖着疲乏的脚步凑到人家面前,照例先由头目述说了一套章程。为的缉私的责任,他不能放这些没曾报关的货物运出站去。末后,他又恭维了几句什么。
“贵国也有税关,也不准国外的货物走私,漏税。这是每个文明国家的通例呀!”
头目在新官场中也颇有资格了,话说得圆款,虽然在急遽中他还想利用自己的外交手段消解这逆来的困难。但是来的黄衣人中间有一位高个,留了威廉须,他向头目的合体西装狠狠地看一下,似乎不愿听这些罗唣话,摇摇头。
“这……这……是有公事的,因为私货太多,政府在这里新设的缉私处!”
他觉得非捧出能替自己保镳的文件来不可了,他早计划得周密,从上衣的内袋里把那新印着鲜明朱色篆字关防的纸套递过去。威廉须的高个子接过来微笑了,对他的同伴们咕噜了两句。从套内抽出一迭印就的纸单,他正在望下看。
旁边的那一群强人又闹起来,有的跺脚,有的指着站长与新头目大声狂叫。这高个子迅速地把纸单揭了两揭,顺手向站长室中的地板上丢下去,毫不在意地,对恭立在身前的两位中国的负责者斜了一眼。
“哼!——规矩?我们不懂!××地方向来不设海关,缉私名目倒不错,……货物由天津来,……你们的火车运来,……哪里怎么能来?……不放走,上税?中国人要钱的大大的有!……”
接着他的同伴对那一群也高声说了几句,同时随了威廉须的高个子退到站台的出口。
他们手握着短刀的把子,有的还摩抚着腰中的手枪皮匣。
大叫着。那一队强人强拉了十几个苦力拥到车辆前,用中国话迫着他们向下卸货,只听见“脚力,……钱,有,……多给。……”
苦力们不下手,他们有木棒,耳刮子,皮鞋尖在后面督队。
于是纷乱的局面开始了。
护路警与站上的员工互相望着,不得上官的命令那能乱动,仔细被人打破了头或者还得撤差?那站长白胖的圆脸一阵红上来,气,急促地喘着,立不住,扶着木栅栏直是摇手。
新头目知道这事件立刻要攻倒自己地位与威权的,他搓搓手,顾不得从地板上捡起公文,便勇猛地跳出来到那一群的中间,自给,他的几个小职员也不得不随他上前。
劝,当然没人听,一共几只手拦不住他们的横冲,直撞。纷乱中,吵叫,怒骂,手脚的挥动,新头目已被人用力推倒铁轨上,沾了一身泥土。而几个小职员也败下阵来!差不多人人有一份记念的伤痕。
不到二十分钟,那两个车装的几十件大包货物全搬出了站门,预备好的运货汽车装载了去。马路上塞住了注目的群众,维持治安的黄衣警只忙着用藤条向阻碍大道的行人身上抽。
站门口,石阶下,两列护路警,还有臂上缠着红布条黑字的几个特务兵,照例每有下车的客人,查私货是他们的专职。
但这一批的大包件在一队强人的簇拥中,打开木栅栏的偏门,从护路警与兵士们身旁运走。
除却强人们高叫着泄泄余威,谁都呆立一旁,装做沉默。实在,他们的心头上都燃烧着激怒的火焰,就是被迫着替强人们装卸货物的苦力,虽然末后收到几十个铜板,也知道每个铜板上打着耻辱的印记。
这方演过的一场怪剧是那末详细地在朦胧的眼前重演一遍。他记得自己被压在几个强人的身下,肋骨像打断似的,好容易从皮鞋底下挣扎出来,想随了同伴们退出重围。没走及迎头飞来一木棒,幸而没打中正面。但那时自己也不顾生命了,一股硬力迫着,闪过去拖住那执木棒的一只手,向人丛中奋力摔。接着便跳过铁轨,往大桥下躲去,好在那一群已经得了胜利,先忙着卸货,没有追来。
斜路口上。一只瘦弱的黄牛拖着一辆笨木车,缓缓,无力地走来,车上是用苇箔遮住的干粪便的肥料,车夫老了,鼻涕在花白胡子上滴答着,两个闲逛的破帆布鞋,灰褂子的军人,唱着:“姐儿呀,姐儿呀,”的山歌,由身后的小树丛中转过去。还有挽了小黄抓髻乡间来的逃荒女孩子,提着柳条筐到处想拾东西……老车夫、军人、女孩子,从他身旁经过都向他望望,仿佛他在这大道上已经插了草标出卖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惹得人人对他行一个注目礼。
他索性把制服完全脱下来搭在臂上,他不怕路人的注视高傲地向大道的一端走去。他不知要走往哪里去,只是觉得眼前有若干火星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