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耳闻义尽,眼看逼死,惨祸一何深。不报冤仇,徒然富贵,夫岂有人心。
装聋装聩且装暗,要做女曾参。芳心不露,香名不朽,留得到而今。
右调《少年游》
话说长孙肖复得了二诗,自以为娶有据,不胜之喜。且按下不题。却说强之良,自闻了管小姐的死信,恐怕卜成仁事急,嫁祸到他,不敢住在青田遂一迳走到杭州。在杭州无聊,又随附朋友走进京来。在京中东西游荡,没个实路。今忽见进士榜,放长孙肖高高中在第二,追悔不该附和卜成仁,算计打他。忽又想道:“我虽挑拨卜成仁打他,然事属隐微,他未必深知。莫若转将卜成仁逼死管小姐之信,报与他知,叫全上本参劾卜成仁,要他偿管小姐之命,或者可了从前之恶,而复与他来往。”
算计定了,遂找寻到长孙肖寓处来拜他。长孙肖见了名帖,正要访问青田之信,遂慌忙出来相见。相见过,长孙肖就先说道:“小弟自遭卜成仁驱逐而来,足不容停,只道是祸,今侥幸一第,谁知反叨其惠。长兄安拥诗书,为何亦远远到此?”强之良道:“结交朋友,自古称难,小弟遂往往不信。卜成仁对酒笑谈,春风和气,宛然朋友也。谁知后来在仁兄面上,做出许多恶态,小弟早已薄其为人。及仁兄行后,他洋洋得意,所为骄横,皆王法所不赦。又只管来缠搅小弟。小弟恐终有祸,故绝之而来,欲以观皇居之壮。今幸正值仁兄高登虎榜,分荣借光,何快如之。”长孙肖道:“卜成仁之恶习与性情,可无论矣。但管岳父封王未归,别来许久,不知管小姐并公子俱平安无恙么?”
强之良听了,假做吃惊道:“原来管小姐的大变,仁兄尚不知道?”长孙肖听了,真吃一惊道:“管小姐春卿闺阁,有何大变,莫非生病么?”强之良见问,不觉惨然道:“若是生病,怎算得大变。”长孙肖听强之良说话诧异,急急问道:“难道死了?”强之良道:“若是好死,也还不惨。”长孙肖见说,吓得浑身俱抖起来道:“端的为何?乞快快说明!”强之良道:“卜成仁乘兄行后,欺他孤女幼子,倚强逞横,竟公然入赘到他家。管小姐虽说才智过人,只好在斯文中作用,怎当得卜成仁无伦无礼一味蛮为。管小姐被逼急了,又不肯辱身,竟自刎而死。”
长孙肖听见说管小姐自刎而死,只叫得一声好苦啊,早一交跌倒在地,竟连人事都不知道。服侍的长班急了,慌忙扶起来,将滚汤来灌。灌了半晌,方才醒来,大哭道:“苍天!苍天!何不仁至此,竟将一个才美佳人,幽贞淑女断送耶!”又自怨道:“长孙肖既无福消受,只合自先殒灭。为何不自殒灭,转祸及小姐耶!”忽又大恨道:“卜成仁奸贼,我与你前世何仇,今世直造祸之惨如此。此仇此恨,应不共戴天矣!”一头说,一头痛哭。强之良劝道:“管小姐既已死了,哭也无用。只消上一疏,将卜成仁参倒,替管小姐报仇,便是仁兄之义。”长孙肖道:“报仇不待言矣。但管小姐与我不独夫妇,又良友也。管小姐今死,我还要生在世间何用?”强之良劝了许久,见长孙肖只是哀苦,无可奈何,只得辞别而出。长孙肖自此之后,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不是愁眉,便是泪眼。见了人不言不笑,竟像一个痴人模样。正是:
等闲死别已伤心,何况恩情海洋深。
一面未亲先逝矣,怎叫涕泪不淋淋。
长孙肖终日痴痴迷迷,哪里还打帐去殿试。到了殿试之期,王座师再三差长班来催请,长孙肖推辞不得,方勉强就试。但草草完事,听他殿在几甲。不期才高过人,不十分落人之后,仍殿得一个榜眼。游过街,谢过圣恩,就来拜谢座师王相公。王相公因问道:“闻贤契连日悲哀不知悲哀何人?”长孙肖道:“此事正要禀知老恩师,求老恩师重怜,少助一臂。门生悲哀的,即前日咏玉支玑诗的管小姐。”王相公道:“这管小姐为着何事,贤契悲哀她?”长孙肖道:“此事说来,门生焉得不伤心。这管小姐,因做诗而与门生有婚姻之约,前已禀知老恩师矣。不期卜成仁要夺此婚姻,设心甚险,先谋之于其父,将管侍郎即遣去封王,次又将门生用威逼走,然后欺管小姐孤女无依,遂口称入赘,竟用强闯入深闺,勒逼成婚。管小姐被其凌逼不过,只得自刎而死。此何等奇冤惨祸,而府县官竟畏卜尚书父子之威,置之不问者。恩师,你道此事当哀痛乎不当哀痛乎?”
王相公听了大惊道:“此异常大变也!在庶民之家,亦当伸冤理也。何况卿相之女,遭此惨祸,竟寂寂不言,府县真土木矣。”长孙肖道:“管小姐惨亡如此,父又远出,弟又幼小,竟无人鸣冤。门生既经行聘,即其夫也。欲上一疏陈此冤情,或亦不为多事。倘蒙圣恩怜准,使管小姐之深仇得报,门生便死,亦所苦心。不知老恩师以为可否?”
王相公听了,连连答道:“此义举也,宜速为之。圣明在上,必无不准之理。”及沉吟了半晌,忽又说道:“疏虽该上,但细细想来,莫若且慢。”长孙肖道:“此是为何?”王相公道:“我想此事乃人命重情,必须日时俱实,见证分明,方可入人之罪。贤契若就所闻,遽然上疏,事纵不诳,罪人安肯轻伏其辜,势必游移展转,转弄松了。以本阁算来,贤契只消上疏,单请归娶。且侍归娶无人,那时查清致死之由,升死之日月,并其家人证见。罪人虽有万啄百足,亦不能游移展转矣。”长孙肖听了,大悟道:“老恩师之教蓍龟也,敢不敬从。”因辞了回寓。
过不得一两日,随即上了一疏,内称有母独居于家,又称有玉支玑之聘,未曾完娶,请旨归省归娶。因阁里有人,过不得数日,就命下准了。长孙肖见圣旨批准,遂一面打点起程不题。
却说卜成仁,自见管小姐刎死之后,料想管侍郎回朝,断断不肯干休,因早已着人将前事细细俱报知父亲卜尚书,要他等管侍郎回朝,即设法求他,或者尚可挽回。卜尚书牢记在心,要等管侍郎回来挽回。
不期管侍郎尚未回来,而长孙肖早已中了榜眼,请旨归娶矣。心下十分着急,因想道:“长孙肖请旨归娶者,管小姐也。管小姐既死,却将谁人与他归娶?归娶无人,自然要追究到刎死,并威逼之情。若追究了出此情,再上一本奏知朝延,圣上又最重伦常,恐儿子成仁这一死,虽插翅亦不能逃矣。要挽回,除非此时求他。但他一个新榜眼,从无半面,却如何说得入去。”再四寻思,并无门路。只想了两三日,方才想起长孙肖是王相公得意门生,除非去求王相公,与他做个人情,这事方有三分机括。
遂连夜备了一副厚礼,来见王相公。一相见,便先是一跪,王相公忙扯住道:“这是为何?”卜尚书道:“求老太师救小儿之命。”王相公请他坐下,复问道:“令郎为着何事,至有性命之忧!”卜尚书道:“贵门生长孙肖榜眼,请旨归娶的这位管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忽然自尽。因小儿向日求亲不允,有些口角,道路之口,遂牵到小儿身上。今贵门生,奉旨归娶,明日归娶无人,恐一时不察,误听人言,信虚为实,形之章奏,则小儿临期莫辩,未免有性命之忧。故晚生特来求老太师,先赐鼎言一声,管小姐之死,实与小儿无干,则恩同再造矣。”
王相公听了,大笑道:“老冢宰休得取笑,何自家翁婿不言,而托本阁言之?”卜尚书听了,大惊道:“老太师此言甚奇,谁为翁?谁为婿?”王相公道:“冢宰为翁,榜眼为婿,本阁知之久矣,岂老冢宰反不知耶?”卜尚书道:“老太师何以知之?且知此事何以为据,莫非不确?”王相公道:“怎么不确,长孙榜眼玉支玑之聘,已送入于令爱矣。而令爱咏玉支玑答聘之诗,长孙榜眼已收藏如奇宝。前在杭州西湖,失之于蒯相公。本阁近来为之取归此诗,本阁亲眼见,亲手送,确莫确于此矣。老冢宰何尚生疑?”卜尚书见王相公说得凿凿可据,不禁又惊又喜道:“若果如此,则小儿之生有一线矣。但不知小儿几次书来,为何再不提起?”王相公道:“令郎不提起,有个缘故。”卜尚书道:“有甚缘故?”王相公道:“令郎结此婚者,原非本意,只不过要谋夺管小姐之婚,欲以此为香饵,要令长孙榜眼吞此吐彼也。不期长孙榜眼吞吐尚未分明,而令郎早已与管小姐结此生死冤家矣。若揆情度理论来,则令爱与长孙之结婚假也,令郎于管小姐之威逼真也。然为今之计,行聘有物,答聘有诗,老冢宰若执假以为真,则长孙榜眼万万不能前其非真而是假婚姻。倘弄假而成真,则威逼之情能真而亦假矣,老冢宰不可不认真而图之。”
卜尚书听了,大喜道:“老太师妙论,真有起死回生之力。不惟使小儿少宽法网,且可令小女得此佳婿,何快如之。但不知如今要认真,却如何认起?”王相公道:“这不难。老冢宰只消说,此婚令郎久已报知,但未曾会面,今复请学生为媒,申明前约,以图相见。”卜尚书道:“老太师之算,神算也,妙不容言。即求老太师鼎力一言之,倘邀其允,当治酒以成其礼。”王相公允了。卜尚书因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慢言奸计有千般,天定婚姻只一端。
若使直来还直往,安能人事有波澜。
王相公因受了卜尚书之托,只得请了长孙肖来,道达卜尚书之意。因说道:“若论卜成仁之奸恶,本不当与他结婚。但细玩卜小姐答聘之诗,诚一代之佳女,不可失也,虽管小姐义不能忘,然不幸遭变矣,未有终身无内助之理。若欲有内助,舍卜小姐而他求,则非义矣。不知榜眼以为何如?”长孙肖道:“老恩师台教,自是金玉。但管小姐既识门生于贫寒之时,又周旋门生于患难之际,此知己也,此恩人也,已不可忘。何况临终一死,未必不为门生之节义。思量及此,虽剖心从之,亦难报德。奈何才闻其死,即欲改图。乍得一官,便谋授室。无情无义,恐狗彘不食其余。”言未及终,早已涕泪如雨。
王相公见了,亦不禁惨然叹息道:“无忝义夫也。此议言之太早,是予过也。只是还有一说,卜小姐婚议,出之卜成仁,或有不诚,然卜小姐受聘答诗,则未尝不诚也。贤契守一,固可敬也,而女子从一,若令其无归,亦可念也。”
长孙肖听了,沉吟半晌,无言可答。但说道:“乞容门生且归完娶之案,看作何了结,然后可行可止,再商其他,或亦无伤。”王相公道:“这个自然。但报仇之事,昨已有报管侍郎不日还朝,彼自应料理,贤契似可不必破面。”长孙肖道:“管小姐既已香销玉碎,便寸斩卜成仁,亦于管小姐无补。所谓报仇者,不过表生人感愤之心耳。若论感愤报仇,即杀身碎首,亦所不惜,又何惜乎破面。但既蒙老恩师吩咐,敢不佩领。容门生到彼,再揣情罪而行,以报台教何如?”王相公道:“如此足矣。”长孙肖遂发牌而行。正是:
正人作事不容轻,酌仪裁情然后行。
不是存心如此厚,焉能千古得留名。
王相公与长孙肖将前后事情斟酌定了,然后报知卜尚书。卜尚书不胜之喜,一喜儿子借此可以少宽其罪;二喜女儿招了榜眼之婿,且又年少才高,人人夸美,遂慇懃设酒加厚送礼。又知长孙肖归省归娶,忙差家人回去,通知叫卜成仁,央原媒撺掇完婚。又写信与女儿,叫他顺承其事。又托府县周全。凡有可为,无所不可。且按下不题。
却说管小姐,自以诈死吓走了卜成仁,恐怕露了踪迹,遂深藏在内阁,外面的侍妾,一个也不容相见,故邻里亲戚皆认以为真真死了。管小姐独戒家人,不许传与长孙相公的母亲祖夫人知道。家人虽然瞒着,不期长孙肖一个旧学生,在城中城隍庙前走过,忽见卜公子痴痴颠颠备了三牲酒果,在那里祈禳。因问人祈禳何事,早有人传说是为强婚,威逼死了管侍郎的女儿管小姐。如今小姐显灵捉他,他慌了,故此祈禳。
那学生听见说是师母死了,吃了一惊,遂忙走到长孙先生家来报知师祖母。祖夫人正因儿子出门,久不见回来。多亏那未过门的媳妇管小姐供给薪水,甚是慇懃。凡是日用所需,一毫不缺。忽听见学生闻报管小姐被卜公子威逼死,只惊得昏晕了过去。仆妇再三呼唤,方才救醒。因哭说道:“这老天也甚不公道。怎这等一个好贤能小姐,竟遭这样的惨祸死了。我儿子出门音信杳无,全亏了管小姐施仁料理。今管小姐遭此大变,叫我一个穷途寡妇倚靠何人?”仆妇劝道:“家小姐虽然死了,自当托人料理,老夫人不必过虑。”祖夫人道:“纵然托人,怎能得如管小姐之真心实意,情礼兼尽。”由此想一回,哭一回,饮食渐减,恹恹成病。
家人慌了,因悄悄报知小姐。小姐暗想道:“我与长孙聘礼已行,名分已定,则长孙之母,实我之姑也。长孙若在家,犹可以未过门为辞,今长孙又因我而为奸人逼走,临行虑及养母,我又一力应承。今长孙去久,生死未知,则养母之责,非我而谁?况今日祖夫人之病,又因闻我之死信而起,是我不能养其生,反而有以致其死,其罪又加等矣。欲要说明未死,又恐漏泄风声,欲要遣人代事,谁能体心。”再三寻思,并无妙法,只得与幼弟管雷说明,叫他好生看家,自却改了淡妆素服,暗暗叫家人雇一乘小轿,赶天未明,即抬到长孙家来,看视祖夫人。拜见了,就说道:“贱妾寒家姓戴,与管小姐比邻而居。蒙管小姐相爱,虽称结义姊妹,实不减同胞。前管小姐临死时,一心只记挂着老夫人无人侍奉,故再三托贱妾代为侍奉。贱妾一向打听得老夫人身体康健,故不敢轻易来惊动。昨闻老夫人因念管小姐,忧思成病,故贱妾心慌,恐负管小姐之托,故只得前来趋侍。凡药饵所需,皆妾料理。只求老夫人宽心保养尊体。”
祖夫人听了,又悲又喜,又感激道:“管小姐既守节如此,又尽孝如此,真淑女中之有一无二者矣。我与小儿无福之人,如何消受得起,遂累其遭变也。”说罢,又痛哭起来。戴小姐因劝道:“管小姐临死嘱托,不忘老夫人者,欲老夫人安也。若老夫人转为管小姐过伤而不安,则是老夫人悲伤管小姐,反令管小姐不能瞑目也。今愿老夫人节哀以两全。”祖夫人听了,方才说道:“闻戴小姐高论,点醒甚明,自此之后,再不痛哭矣。”只因这一不痛哭,有分教:觌面不识,寸心留恋。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