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①。其书光绪初始出,序云康熙时江阴夏氏作,其人“以名诸生贡于成均,既不得志,乃应大人先生之聘,辄祭酒帷幕中,遍历燕晋秦陇。……继而假道黔蜀,自湘浮汉,溯江而归。所历既富,于是发为文章,益有奇气,……然首已斑矣。(自是)屏绝进取,壹意著书”,成《野叟曝言》二十卷,然仅以示友人,不欲问世,迨印行时,已小有缺失;一本独全,疑他人补足之。二本皆无撰人名,金武祥(《江阴艺文志》凡例)则云夏二铭作。二铭,夏敬渠之号也;光绪《江阴县志》(十七《文苑传》)云,“敬渠,字懋修,诸生;英敏绩学,通史经,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生平足迹几遍海内,所交尽贤豪。著有《纲目举正》,《经史余论》,《全史约编》,《学古编》,诗文集若干卷。”与序所言者颇合,惟列于赵曦明②之后,则乾隆中盖尚存。
①《野叟曝言》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书有清光绪七年(1881)毗陵汇珍楼活字本,二十册,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回仅存末页。又有光绪八年(1882)申报馆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两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补全;卷首有光绪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轩集》等。
②赵曦明(1704—1787)字敬夫,号瞰江山人,清江阴(今属江苏)人,撰有《桑梓见闻录》、《颜氏家训注》等。
《野叟曝言》庞然巨帙,回数多至百五十四回,以“奋武揆文天下无双正十熔经铸史人间第一奇书”二十字编卷,即作者所以浑括其全书。至于内容,则如凡例言,凡“叙事,说理,谈经,论史,教孝,劝忠,运筹,决策,艺之兵诗医算,情之喜怒哀惧,讲道学,辟邪说,……”无所不包,而以文白为之主。白字素臣,“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闲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领,是止崇正学,不信异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第一回)。然而明君在上,君子不穷,超擢飞腾,莫不如意。书名辟鬼,举手除妖,百夷慑于神威,四灵集其家囿。文功武烈,并萃一身,天子崇礼,号曰“素父”。而仍有异术,既能易形,又工内媚,姬妾罗列,生二十四男。男又大贵,且生百孙;孙又生子,复有云孙。其母水氏年百岁,既见“六世同堂”,来献寿者亦七十国;皇帝赠联,至称为“镇国卫圣仁孝慈寿宣成文母水太君”(百四十四回)。凡人臣荣显之事,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书几毕载矣,惟尚不敢希帝王。至于排斥异端,用力尤劲,道人释子,多被诛夷,坛场荒凉,塔寺毁废,独有“素父”一家,乃嘉祥备具,为万流宗仰而已。
《野叟曙言》云是作者“抱负不凡,未得黼黻休明,至老经猷莫展”,因而命笔,比之“野老无事,曝日清谈”(凡例云)。可知衒学寄慨,实其主因,圣而尊荣,则为抱负,与明人之神魔及佳人才子小说面目似异,根柢实同,惟以异端易魔,以圣人易才子而已。意既夸诞,文复无味,殊不足以称艺文,但欲知当时所谓“理学家”之心理,则于中颇可考见。
雍正末,江阴人杨名时①为云南巡抚,其乡人拔贡生夏宗澜②尝从之问《易》,以名时为李光地③门人,故并宗光地而说益怪。乾隆初,名时入为礼部尚书,宗澜亦以经学荐授国子监助教,又历主他讲席,仍终身师名时(《四库书目》六及十《江阴志》十六及十七)。稍后又有诸生夏祖熊④,亦“博通群经,尤笃好性命之学,患二氏说漫衍,因复考辨以归于正”(《江阴志》十七)。盖江阴自有杨名时(卒赠太子太傅谥文定)而影响颇及于其乡之士风;自有夏宗澜师杨名时而影响又颇及唯一盛业,故若文白者之言行际遇,固非独作者一人之理想人物矣。文白或云即作者自寓,析“夏”字作之;又有时太师,则杨名时也,其崇仰盖承夏宗澜之绪余,然因此遂或误以《野叟曝言》为宗澜作。
①杨名时(1661—1757)字宾实,号凝斋,清江阴(今属江苏)人,官至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撰有《易义随记》、《诗义记讲》等。
②夏宗澜字起八,清江阴人。由拔贡生荐授国子监助教。撰有《易卦剳记》等。
③李光地(1642—1718)字晋卿,号榕村,清安溪(今属福建)人,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主编《性理精义》、《朱子大全》等书,另撰有《榕村全集》等。
④夏祖熊字梦占,清江阴人。撰有《易学大成》等。
欲于小说见其才藻之美者,则有屠绅《蟫史》二十卷。绅字贤书,号笏岩,亦江阴人,世业农。绅幼孤,而资质聪敏,年十三即入邑庠,二十成进士,寻授云南师宗县知县,迁寻甸州知州,五校乡闱,颇称得士,后为广州同知。嘉庆六年以候补在北京,暴疾卒于客舍,年五十八(一七四四——一八○一)。绅豪放嫉俗,生平慕汤显祖之为人,而作吏颇酷,又好内,姬侍众多(已上俱见《鹗亭诗话》附录);为文则务为古涩艳异,晦其义旨,志怪有《六合内外琐言》,杂说有《鹗亭诗话》(见第二十二篇),皆如此。《蟫史》为长篇,署“磊砢山房原本”,金武祥(《粟香随笔》二)云是绅作。①书中有桑蠋生,盖作者自寓,其言有云,“予,甲子生也。”与绅生年正同。开篇又云,“在昔吴依官于粤岭,行年大衍有奇,海隅之行,若有所得,辄就见闻传闻之异辞,汇为一编。”且假傅鼐②扞苗之事(在乾隆六十年)为主干,则始作当在嘉庆初,不数年而毕;有五年四月小停道人序。次年,则绅死矣。
①关于《蟫史》撰者,据《粟香随笔》卷二云:“屠笏岩刺史,名绅,又号贤书。……所著有《六合内外琐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孙编。《蟫史》二十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传颇广。”
②傅鼐(1758—1811)字重庵,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历任宁洱知县、凤凰厅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庆中,曾于湘黔一带镇压苗民起义。
《蟫史》首即言闽人桑蠋生海行,舟败堕水,流至甲子石之外澳,为捕鱼人所救,引以见甘鼎。鼎官指挥,方奉檄筑城防寇,求地形家,见生大喜,如其图依甲子石为垣,遂成神奇之城,敌不能瞰。又于地穴中得三箧书,其一凡二十卷,‘题曰‘彻土作稼之文,归墟野凫氏画’。又一箧为天人图,题曰‘眼藏须弥僧道作’。又一箧为方书,题曰‘六子携持极老人口授’。蠋生谓指挥曰,‘此书明明授我主宾矣。何言之?彻土,桑也;作稼,甘也。’……营龛于秘室,置之;行则藏枕中;有所求发明,则拜而同启视;两人大悦。”(第一回)已而有邝天龙者为乱,自署广州王,其党娄万赤有异术,则翊辅之。甘鼎进讨;有龙女来助,擒天龙,而万赤逸去。鼎以功晋位镇抚,仍随石珏协剿海寇,又破交人;万赤在交址,则仍不能得。旋擢兵马总帅,赴楚蜀黔广备九股苗,遂与诸苗战,多历奇险,然皆胜,其一事云:
……须臾,苗卒大呼曰,“汉将不敢见阵耶?”季孙引五百人,翼而进。两旗忽下,地中飞出滴血鸡六,向汉将啼;又六犬皆火色,亦嚎声如豺。军士面灰死,木立,仅倚其械。矩儿飞椎凿六犬脑,皆裂。木兰袖蛇医,引之啄一鸡,张喙死;五鸡连栖而不鸣。惟见瓦片所图鸡犬形,狼藉于地,实非有二物也。……复至金大都督营中,则癞牛病马各六,均有皮无毛;士卒为角触足踏者皆死,一牛龁金大都督之足,已齿陷于骨;矩儿挥两戚落牛首,齿仍不脱;木兰急遣虎头神凿去其齿,足骨亦折焉,令左右舁归大营。牛马奔突无所制,木兰以鲤鳞帕撒之,一鳞露一剑,并斫一十牛马。其物各吐火四五尺,鳞剑为之焦灼,火大延烧,牛马皆叫嚣自得。见猕猴掷身入,举手作霹雳声,暴雨灭火,平地起水丈余,牛马俱浸死。木兰喜曰,“吾固知乐王子能传灭火真人衣钵矣。”水退,见牛马皆无有,乃砌壁之破瓮朱书牛马字:是为鱻妖之“穷神尽化”云。……(卷九)
娄万赤亦在苗中,知交址将有事,潜归。甘鼎至广州,与抚军区星进击交址。区用犷儿策,疾薄宜京,斩关而入,擒其王,交民悉降;甘则由水道进,列营于江桥北。
……娄万赤与其师李长脚斗法于江桥南。……李长脚变金井给万赤,即坠入,忽有铁树挺出,井阑撑欲破。
犷儿引庆喜至,出白罗巾掷树巅,砉然有声,铁树不复见,李长脚复其形,觅万赤,卧桥畔沙石间。遂袖出白壶子一器,持向万赤顶骨咒曰,……咒毕,举手振一雷。
万赤精气已铄,跃入江中,将随波出海。木兰呼鳞介士百人追之飘浮,所在必见吆喝,乃变为璅鞍。乘海蟹空腹,入之,以为“藏身之固”矣,交址人善捞蟹者,得是物如箕,大喜,刳蟹将取其腹腴,一虫随手出,倏坠地化为人形,俄顷长大,固俨然盲僧焉,询之不复语。有屠者携刀来视,咄咄曰,“蟹腹自有‘仙人’,一名‘和尚’,要是谑语;断无别肠容此妖物,不诛戮之,吾南交祸未已也。”挥刀斫其首。时甘君已入城,与区抚军议班师矣;常越所部卒持盲僧首以献,转告两元戎。桑长史进曰,“斯必万赤头也。记天人第二图为大蟹浮海中,篆云‘横行自毙’。某当初疑万赤先亡,乃今始验。”适李长脚入辞,视其头笑曰,“此贼以水火阴阳,为害中国,不死于黄钺而死于屠刀,固犬豕之流耳。仙骨何有哉?……”……(卷二十)
自是交址平。桑蠋生还闽;甘鼎亦弃官去,言将度庾岭云。
《蟫史》神态,仿佛甚奇,然探其本根,则实未离于神魔小说;其缀以亵语,固由作者禀性,而一面亦尚承明代“世情书”之流风。特缘勉造硬语,力拟古书,成诘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洪亮吉①(《北江诗话》)评其诗云,“如栽盆红药,蓄沼文鱼。”汪瑔②序其《鹗亭诗话》云,“貌渊奥而实平易,……然笔致逋峭可喜。”即谓虽华艳而乏天趣,徒奇崛而无深意也。《蟫史》亦然,惟以其文体为他人所未试,足称独步而已。
①洪亮吉(1746—1809)字稚存,号北江,清阳湖(今江苏常州)人,曾由编修出督贵州学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②汪瑔(1828—1891)字芙生,号谷庵,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有《随山馆集》等。
以排偶之文试为小说者,则有陈球之《燕山外史》八卷。
球字蕴斋,秀水诸生,家贫,以卖画自给,工骈俪,喜传奇,因有此作(《光绪嘉兴府志》五十二)。自谓“史体从无以四六为文,自我作古,极知僭妄,……第行于稗乘,当希末减”。盖未见张鷟《游仙窟》(见第八篇),遂自以为独创矣。
其本成于嘉庆中(约一八一○),专主词华,略以寄慨,故即取明冯梦桢所撰《窦生传》①为骨干,加以敷衍,演为三万一千余言。传略谓永乐时有窦绳祖,本燕人,就学于嘉兴,悦贫女李爱姑,迎以同居;久之,父迫令就婚淄川宦族,遂绝去。爱姑复为金陵鹾商所绐,辗转落妓家,得侠士马遴之助,终复归窦,而大妇甚妒,虐遇之,生不能堪,偕爱姑遁去,会有唐赛儿之乱,又相失。比生复归,则资产已空,妇亦求去,孑然止存一身,而爱姑忽至,自言当日匿尼庵中,今遂返矣。
①冯梦桢(1548—1605)字开之,明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撰有《历代贡举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窦生传》,叙窦绳祖与李爱姑悲欢离合的故事。此传亦载小说《燕山外史》卷首。
是年窦生及第,累官至山东巡抚;迎爱姑入署如命妇。未几生男,求乳媪,有应者,则前大妇也,再嫁后夫死子殇,遂困顿为贱役,而生仍优容之。然妇又设计害马遴,主亦牵连得罪;顾终竟昭雪复官,后与爱姑皆仙去。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说常套,而作者奋然有取,则殆缘转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语必四六,随处拘牵,状物叙情,俱失生气,姑勿论六朝俪语,即较之张鷟之作,虽无其俳谐,而亦逊其生动也。仍录其叙窦生为父促归,爱姑怅怅失所之辞,以备一格:
……其父内存爱犊之思,外作搏牛之势,投鼠奚遑忌器,打鸭未免惊鸳;放苙之豚,追来入苙,丧家之犬,叱去还家。疾驱而身弱如羊,遂作补牢之计,严锢而人防似虎,终无出柙之时;所虞龙性难驯,拴于铁柱,还恐猿心易动,辱以蒲鞭。由是姑也蔷薇架畔,青黛将颦,薛荔墙边,红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意谁知,寄情豆蔻梢头,此情自喻。而乃莲心独苦,竹沥将枯,却嫌柳絮何情,漫漫似雪,转恨海棠无力,密密垂丝。才过迎春,又经半夏,采葑采葛,只自空期,投李投桃,俱为陈迹,依稀梦里,徒栽侍女之花,抑郁胸前,空带宜男之草。未能蠲忿,安得忘忧?鼓残瑟上桐丝,奚时续断,剖破楼头菱影,何日当归?岂知去者益远,望乃徒劳,昔虽音问久疏,犹同乡井,后竟梦魂永隔,忽阻山川。室迩人遐,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换,仅深两地之思。……(卷二)
至光绪初(一八七九),有永嘉傅声谷注释之,然于本文反有删削。
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逮风气既成,则学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说乃“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史以为“无可观”,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镜花缘》。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人,少而颖异,不乐为时文,乾隆四十七年随其兄之海州任,因师事凌廷堪①,论文之暇,兼及音韵,自云“受益极多”,时年约二十。其生平交游,颇多研治声韵之士;
①凌廷堪(1755—1809)字次仲,清歙县(今属安徽)人,曾任宁国府学教授。撰有《燕乐考原》、《校礼堂文集》等。
汝珍亦特长于韵学,旁及杂艺,如壬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多通。顾不得志,盖以诸生终老海州,晚年穷愁,则作小说以自遣,历十余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数年,汝珍亦卒,年六十余(约一七六三——一八三○)。于音韵之著述有《音鉴》①,主实用,重今音,而敢于变古(以上详见新标点本《镜花缘》卷首胡适《引论》)。盖惟精声韵之学而仍敢于变古,乃能居学者之列,博识多通而仍敢于为小说也;惟于小说又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己,则博识多通又害之。
①《音鉴》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韵学著作。
《镜花缘》凡一百回,大略叙武后于寒中欲赏花,诏百花齐放;花神不敢抗命,从之,然又获天谴,谪于人间,为百女子。时有秀才唐敖,应试中探花,而言官举劾,谓与叛人徐敬业辈有旧,复被黜,因慨然有出尘之想,附其妇弟林之洋商舶遨游海外,跋涉异域,时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圣超凡”,遂入山不复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寻父,仍历诸异境,且经众险,终不遇;但从山中一樵父得父书,名之曰闺臣,约其“中过才女”后可相见;更进,则见荒冢,曰镜花冢;更进,则入水月村;更进,则见泣红亭,其中有碑,上镌百人名姓,首史幽探,终毕全贞,而唐闺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后有总论,其文有云:
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第四十八回)
闺臣不得已,遂归;值武后开科试才女,得与试,且亦入选,名次如碣文。于是同榜者百人大会于宗伯府,又连日宴集,弹琴赋诗,围棋讲射,蹴鞠斗草,行令论文,评韵谱,解《毛诗》,尽觞咏之乐。已而有两女子来,自云考列四等才女,而实风姨月姊化身,旋复以文字结嫌,弄风惊其坐众。魁星则现形助诸女;麻姑亦化为道姑,来和解之,于是即席诵诗,皆包含坐中诸人身世,自过去及现在,以至将来,间有哀音,听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欢笑如初。末则文芸起兵谋匡复,才女或亦在军,有死者;而武家军终败。于是中宗复位,仍尊太后武氏为则天大圣皇帝。未几,则天下诏,谓来岁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而《镜花缘》随毕。然以上仅全局之半,作者自云欲知“镜中全影,且待后缘”,则当有续书,然竟未作。
作者命笔之由,即见于《泣红亭记》,盖于诸女,悲其销沉,爰托稗官,以传芳烈。书中关于女子之论亦多,故胡适以为“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详见本书《引论》四)。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惜为时势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
……说话间,来到闹市,只见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着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那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令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来,这几个交易光景,岂非‘好让不争’的一幅行乐图么?我们还打听甚么?且到前面再去畅游。如此美地,领略领略风景,广广见识,也是好的。”……(第十一回《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又其罗列古典才艺,亦殊繁多,所叙唐氏父女之游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几占全书什七,无不广据旧文(略见钱静方《小说丛考》上)①,历陈众艺,一时之事,或亘数回。而作者则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诨,自论其书云,“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这人就是老子的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是元虚奥妙。他这‘少子’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毬,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二十三回)盖以为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然亦与《万宝全书》②为邻比矣。惟经作者匠心,剪裁运用,故亦颇有虽为古典所拘,而尚能绰约有风致者,略引如下:
①据钱静方《小说丛考·镜花缘考》载,该书所叙“君子国见张华《博物志》”,“大人国见《山海经》”,“毗骞国见《南史》”等。
②《万宝全书》旧题明陈继儒纂辑,清毛焕文增补。正编二十卷,续编六卷。内容多载日用生活知识,兼杂酒令、灯谜、博戏、卜筮等。
……多九公道,“林兄如饿,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林之洋接过,只见这草宛如韭菜,内有嫩茎,开着几朵青花,即放入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
多九公连连点头。于是又朝前走。……只见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叶如松,青翠异常,叶上生着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执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说罢,吃入腹内。又把那个芥子放在掌中,吹气一口,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来,也如松叶,约长一尺,再吹一口,又长一尺,一连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长,放在口边,随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这样很嚼,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蹑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长一尺,再吹又长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蹑空草。”
林之洋道,“有这好处,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傥房上有贼,俺蹑空追他,岂不省事。”于是各处寻了多时,并无踪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
这空山中有谁吹气栽他?刚才唐兄吃的,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见之物,你却从何寻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见。若非唐兄吹他,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第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