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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篇 清之狭邪小说

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习俗相沿,以为佳话,故伎家故事,文人间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钦《教坊记》及孙棨《北里志》①。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莲花记》②,清余怀之《板桥杂记》③尤有名。是后则扬州,吴门,珠江,上海诸艳迹,皆有录载;④且伎人小传,亦渐侵入志异书类中,然大率杂事琐闻,并无条贯,不过偶弄笔墨,聊遣绮怀而已。若以狭邪中人物事故为全书主干,且组织成长篇至数十回者,盖始见于《品花宝鉴》⑤,惟所记则为伶人。

①崔令钦唐博陵(今河北定县)人。开元时官左金吾,天宝时迁著作佐郎,肃宗时改仓部郎中,后为万州刺史,终国子司业。所撰《教坊记》,一卷,记述唐开元天宝时期教坊的制度、轶闻和乐曲的起源、内容等。孙棨《北里志》,参看本卷第97页注〔9〕。

②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明宣城(今属安徽)人。撰有传奇《玉合记》、杂剧《昆仑奴》等。所撰《青泥莲花记》,分七门十三卷。

③余怀(1616—?)字澹心,别号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属福建)人。撰有《味外轩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桥杂记》,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

④记述妓家故事之作,扬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录》等;吴门(苏州)有西溪山人《吴门画舵录》、个中生《吴门画航续录》等;珠江(广州)有支机生(缪艮)《珠江名花小传》、周友良《珠江梅柳记》等;上海有松北玉魫生(王韬)《海陬冶游录》、《淞滨琐话》等。

⑤《品花宝鉴》卷首有石函氏(陈森)自序。刻于咸丰二年(1852),原刊本扉页题:“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斋开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六月工竣。”又据《梦华琐簿》载:“《宝鉴》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广西归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丰二年,1852)乃见其刊本。”

明代虽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挟妓,然独未云禁招优。达官名士以规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谈笑;有文名者又揄扬赞叹,往往如狂酲,其流行于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后复炽,渐乃愈益猥劣,称为“像姑”,流品比于娼女矣。《品花宝鉴》者,刻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即以叙乾隆以来北京优伶为专职,而记载之内,时杂猥辞,自谓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并陈妍媸,固犹劝惩之意,其说与明人之凡为“世情书”者略同。至于叙事行文,则似欲以缠绵见长,风雅为主,而描摹儿女之书,昔又多有,遂复不能摆脱旧套,虽所谓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辈,亦不外伶如佳人,客为才子,温情软语,累牍不休,独有佳人非女,则他书所未写者耳。其叙“名且”杜琴言往梅子玉家问病时情状云: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羞辱。及至见过颜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责,倒有怜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体轻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着脸走到子玉房里。见帘帏不卷,几案生尘,一张小楠木床挂了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了”。子玉正在梦中,模模糊糊应了两声。琴言就坐在床沿,见那子玉面庞黄瘦,憔悴不堪。

琴言凑在枕边,低低叫了一声,不绝泪涌下来,滴在子玉的脸上。只见子玉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子玉吟了之后,又接连笑了两笑。琴言见他梦魔如此,十分难忍,在子玉身上掀了两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声“少爷”。子玉犹在梦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兰处,会了琴言,三人又好诉衷谈心,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这两句唐曲来。魂梦既酣,一时难醒,又见他大笑一会,又吟道:

“我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

歌罢,翻身向内睡着。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泪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着,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宝鉴》中人物,大抵实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设,字以“玉”与“言”者,即“寓言”之谓,盖著者以为高绝,世已无人足供影射者矣。书中有高品,则所以自况,实为常州人陈森书(作者手稿之《梅花梦传奇》上,自署毘陵陈森,则“书”字或误衍),号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闻见事为书三十回,然又中辍,出京漫游,己酉(一八四九)自广西复至京,始足成后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竞相传钞,越三年而有刻本(杨懋建《梦华琐簿》)

至作者理想之结局,则具于末一回,为名士与名旦会于九香园,画伶人小像为花神,诸名士为赞;诸伶又书诸名士长生禄位,各为赞,皆刻石供养九香楼下。时诸伶已脱梨园,乃“当着众名士之前”,熔化钗钿,焚弃衣裙,将烬时,“忽然一阵香风,将那灰烬吹上半空,飘飘点点,映着一轮红日,像无数的花朵与蝴蝶飞舞,金迷纸醉,香气扑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万点金光,一闪不见”云。

其后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题“眠鹤主人编次”,咸丰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绪中始流行。其书虽不全写狭邪,顾与伎人特有关涉,隐现全书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说定式。略谓韦痴珠韩荷生皆伟才硕学,游幕并州,极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韦者曰秋痕,韩者曰采秋。韦风流文采,倾动一时,而不遇,困顿羁旅中;秋痕虽倾心,亦终不得嫁韦。已而韦妻先殁,韦亦寻亡,秋痕殉焉。韩则先为达官幕中上客,参机要,旋以平寇功,由举人保升兵科给事中,复因战绩,累迁至封侯。采秋久归韩,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师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将军以至走卒,无不雀忭。”(第五十回)而韦乃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盖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缠绵为主,但时复有悲凉哀怨之笔,交错其间,欲于欢笑之时,并见黯然之色,而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致转晦。符兆纶①评之云,“词赋名家,却非说部当行,其淋漓尽致处,亦是从词赋中发泄出来,哀感顽艳。……”虽稍谀,然亦中其失。至结末叙韩荷生战绩,忽杂妖异之事,则如情话未央,突来鬼语,尤为通篇芜累矣。

①符兆纶字雪樵,清宜黄(今属江西)人,曾官福建知县。撰有《梦梨云诗抄》等。下面的引文见《绘图花月姻缘》卷首。

……采秋道,“……妙玉称个‘槛外人’,宝玉称个‘槛内人’;妙玉住的是栊翠庵,宝玉住的是怡红院。……

书中先说妙玉怎样清洁,宝玉常常自认浊物。不见将来清者转浊,浊者极清?”痴珠叹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随说道,“……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痴珠随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案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采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罢。”说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阁下云,‘好自静养。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诗四章,求和。”

诗是七绝四首。……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呢?”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是夜,痴珠续成和韵诗,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今犹诵人口。……(第二十五回)

长乐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有《题魏子安所著书后》①五绝三首,一为《石经考》,一为《陔南山馆诗话》,一即《花月痕》(蒋瑞藻《小说考证》八引《雷颠笔记》),因知此书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一八四六)乡试,然屡应进士试不第,乃游山西陕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赌棋山庄文集》五)。②秀仁寓山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颇丰,且多暇,而苦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谢章铤《课余续录》一)③。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刘栩凤传》④,谓“倾心于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将抑郁憔悴死矣。则秋痕盖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实魏。韦韩,又逋客之影子也,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①谢章铤字枚如,清长乐(今属福建)人,官至内阁中书。撰有《赌棋山庄全集》。《赌棋山庄诗集》,十四卷。《题魏子安所著书后》五言诗三首,见卷八。题《花月痕》一首云:“有泪无地洒,都付管城子。醇酒与妇人,末路乃如此。独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②《赌棋山庄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铭》:“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少不利童试,年二十八,始补弟子员,即连举丙午乡试。……既累应春官不第,乃游晋,游秦,游蜀。故乡先达,与一时能为祸福之人,莫不爱君重君,而卒不能为君大力。君见时事多可危,手无尺寸,言不见异,而亢脏抑郁之气,无所发舒,因遁为稗官小说,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书曰《花月痕》。”

③关于《花月痕》撰写过程,《课余续录》卷一云:“是时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馆。……多暇日,欲读书,又苦丛杂,无聊极,乃创为小说,以自写照。其书中所称韦莹字痴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两回,适太守入其室,见之,大欢喜。乃与子安约: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则张盛席,招菊部,为先生润笔寿,于是浸淫数十回,成巨帙焉。”

④《刘栩凤传》即《栖梧花史小传》,内容记述河南滑县歌妓刘栩凤生平。

全书以伎女为主题者,有《青楼梦》六十四回,题“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则云俞吟香。吟香名达,江苏长洲人,中年颇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牵缠,又不能遽去,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以风疾卒,所著尚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吴中考古录》及《闲鸥集》①等(邹弢《三借庐笔谈》四)。《青楼梦》成于光绪四年,则取吴中倡女,以发挥其“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慕道”(第一回)

①《醉红轩笔话》此书及《花间棒》、《吴中考古录》、《闲鸥集》,均见邹弢《三借庐笔谈》,未见刻本。

之大理想,所写非实,从可知矣。略谓金挹香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幼即工文,长更慧美,然不娶,谓欲得“有情人”,而“当世滔滔,斯人谁与?竟使一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无一识我之人,反不若青楼女子,竟有慧眼识英雄于未遇时也”(本书《题纲》)。故挹香游狭邪,特受伎人爱重,指挥如意,犹南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鸳鸯馆主人褚爱芳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第七位浣花仙史陆文卿……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觥!”众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劳不厌,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丹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

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第二十一回)

后乃终“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又为养亲计,捐职仕余杭,即迁知府,则“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悟道,将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私自瞒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过了几天,挹香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解情关,有何恋恋!”……(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归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则早抡元;旧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识三十六伎;亦一一“归班”,缘此辈“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为偶触思凡之念,所以谪降红尘,如今尘缘已满,应该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海上花列传》今有六十四回,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或谓其人即松江韩子云①,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报馆编辑,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洞悉此中伎俩(《小说考证》八引《谈瀛室笔记》);而未详其名,自署云间,则华亭人也。其书出于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②遍鬻于市,颇风行。大略以赵朴斋为全书线索,言赵年十七,以访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楼,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顿,旋被洪送令还。而赵又潜返,愈益沦落,至“拉洋车”。书至此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①韩子云(1856—1894)名邦庆,别号太仙,清松江(今属上海)人。曾任申报馆编辑。

②关于《海上花列传》刊出情况,该书自光绪十八年(1892)二月初一日起,陆续刊印于韩邦庆所编文艺杂志《海上奇书》。该刊开始时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一期,每期印《海上花列传》二回;第九期起,改为每月一期,出至十五期停刊,《海上花列传》共刊出三十回。

作者虽目光始终不离于赵,顾事迹则仅此,惟因赵又牵连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杂述其沉湎征逐之状,并及烟花,自“长三”至“花烟间”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断若续,缀为长篇。其訾倡女之无深情,虽责善于非所,而记载如实,绝少夸张,则固能自践其“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第一回)之约者矣。如述赵朴斋初至上海,与张小村同赴“花烟间”时情状云:

……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嘎?只怕有两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唲。”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甚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旧啘。”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

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浪来軃軃唲。”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于小村,飕飗飗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痠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俚去罢。”朴斋便不叫了。……(第二回)

至光绪二十年,则第一至六十回俱出,进叙洪善卿于无意中见赵拉车,即寄书于姊,述其状。洪氏无计;惟其女曰二宝者颇能,乃与母赴上海来访,得之,而又皆留连不遽返。

洪善卿力劝令归,不听,乃绝去。三人资斧渐尽,驯至不能归,二宝遂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极爱二宝,迎之至别墅消夏,谓将娶以为妻,特须返南京略一屏当,始来迓,遂别。二宝由是谢绝他客,且贷金盛制衣饰,备作嫁资,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斋往南京询得消息,则云公子新订婚,方赴扬州亲迎去矣。二宝闻信昏绝,救之始苏,而负债至三四千金,非重理旧业不能偿,于是复揽客,见噩梦而书止。自跋谓将续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谓海上名流之雅集,记叙特详,但稍失实;至描写他人之征逐,挥霍,及互相欺谩之状,乃不稍逊于前三十回。有述赖公子赏女优一节,甚得当时世态:

……文君改装登场,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

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

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在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焜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闲门客又齐声一号。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立起,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哉。”……(第四十四回)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①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故当开篇赵朴斋初见洪善卿时,即叙洪问“耐有个令妹,……阿曾受茶?”答则曰,“匆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已为后文伏线也。光绪末至宣统初,上海此类小说之出尤多,往往数回辄中止,殆得赂矣;而无所营求,仅欲摘发伎家罪恶之书亦兴起,惟大都巧为罗织,故作已甚之辞,冀震耸世间耳目,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①据《谭瀛室随笔》载:《海上花列传》“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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