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年祭生豪
宋清如
谁都没有向我撒谎,这又是冬的季节了。在西北风的呼号中,悸栗的不只是衰草枯木,而使我痉挛的,却不是严冬的淫威,而是痛苦的记忆。虽则今年的春天,也曾开过惨红的花,装点这千疮百孔的地面;秋天也曾有过灰白的月亮,照亮惊悸的梦寐。但季节的推流,毕竟没法掩饰过去的创伤。阴霾的风,阴霾的云,是大雪纷飞的预兆,这不是在你逝世之后,又将过着第二个冬天了吗?我悲哀,我战栗,但是我却挤不出泪水,洒向你的灵前,也拉不开喉咙,向你哭诉着委屈。在你逝世两周年后的今天,难道我对于你的哀感竟会如此淡漠了吗?也许人家会作如此看法,但是,生豪,除了你,我不想人家知道我,也不愿人家知道我。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知己,唯一的信仰。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也带走了我的悲哀。人间那有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由病痛而致绝命时那样更惨痛的事!痛苦撕毁了我的灵魂,煎干了我的眼泪。活着的不再是我自己,只似烧残了的灰烬,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涟。不是吗,亲爱的朋友,我将再对什么事感到兴趣,也何必向人求取同情呢?
虽则有人说是这个世界,未必像我们眼光中所看到的那样狭窄,但是纵使海阔天空,五光十色,对于我们,不都是一样的囚牢吗?你的忠厚纯洁,正直天真,卓特的智慧,锐敏的感觉,坚强的意志,清白的操守,不都是你自己的罪状,判定你得一辈子困守吗?为着不爱活动,使你不能跟着同事上重庆。为了保守清白,你在沦陷区得熬着贫苦。你的埋头苦干,宁愿饿死不肯丝毫苟且的气节,除了同甘患难的我,谁会明白你,同情你?可是,你毕竟是个弱者,受不住贫病的摧残,终于给压倒了。苦难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又把更深重的苦难扔给我独自享受。当我受到更残酷的考验时,我会衷心地祝福你,朋友,对于你,任何苦难都已经无所用其压力了。往年我就是这么想,你在感情上是比我更脆弱的,遭遇是比我更可怜的。虽则你是男孩子,但我总觉得自己还比你坚强过几分。因此我不忍使你受到委屈,宁愿自己担负起全部的不幸。我也曾下意识地感到,我们的结合只是一个偶然,因为人间原是个铺不平的缺陷,迟早你会遗弃我,像西风捐弃了败叶。如今,这一切不都成了预兆,使我实地经受了这难堪的滋味。
更大的不幸,是我们还留下这一个苦难的孩子。当他的意识里还没有清楚地认识父亲的时候,你便抛弃了他了。我知道他对于你,也是极大的遗憾,只是你临终时无可奈何地唤着他的小名,便能想象到痛苦是在怎样地啮着你的心。我们自己不能避免不幸的命运,却想不到还把这不幸遗给无罪的小生命。我在他身上,读着你灵魂的影子,在他眼里读着你智慧的光芒,也在他的命运上,读着我们留给他的不幸的烙印。固然我们不知道他将来的遭遇会是什么,但早期的苦难,我们总该担起相当的责任。假使现在的环境没有改变,将来的读书费用,我就无法承担。而且像我这样柔弱的体质,活上三年五年、都是难有把握的,将来丢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如其真有灵魂的话,不知又将怎样地为他挂着心,许多事不忍想也不堪想,我总觉得想下去会使我发疯的。
你的译著《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至今还没有出版的确期,我给你写了一篇介绍的文字,但我知道是写得太粗疏的。因为对于一个稍稍认识的人,介绍出他的尊姓大名,衣着容貌,原是极容易的。而对于一个顶熟悉的人,认识的程度不限于表面,要把他的身世性格,作具体底介绍,确是极不容易的事。本来很希望这一部巨著问世以后,可以使你的努力,你的苦心,因此表见,博得一般人的同情。但现在对于你自己,实已无足轻重。万世的荣誉,也不能抵偿你临终时那一分钟中痛苦的万分之一。所以,一切对于我,也都看得淡然了。
人世间的荣辱贫富,我早已置之度外,虽则生活的鞭箽,毫不松弛在向我鞭抽。在矛盾的思想下,矛盾的生活下受罪,正有人在说着活该,但是,生豪,为着你的孩子,我必须使他生活下去,我决不会在苦难前畏缩。我唯一的信念是灵魂的确实存在,因为只有这一线希望,能增加我活着的勇气,在渺茫的岁月里,我将依持这一点微光的照耀。当我走完了这命定的路程——不如说是过完了徒刑的岁月,反正世界并不胜似囚笼——时,会看见你含着笑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将怎样轻快地跟着你的踪迹,那管是天堂或是地狱。
最近我希望完成的,是你的坟墓。想起你现在寄寓的会馆,准会使你痛苦到极点。活着顶不惯跟陌生人敷衍的你,现在竟住在如此嘈杂的场所。我想望有一块较为近便的土地,能使你和父母安葬在一起,清风明月之夜,松下泉畔好让诗灵踯躅低吟。但是,买地固然力难即办,安葬又谈何容易,徒然使我心头压着重石,也无法向你告慰,惟有把一切付之命运,让事实为我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