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豪周年祭
宋清如
似梦非梦地,这一幕太凄凉,太悲惨的事实,竟已过去有一年了。
谁说时间的老人,会医治沉重的创伤,我不信这悲痛的印象,会有一天在我记忆里淡忘。
一年,整整的一年,我在雪花的纷飞时,在红杏的灼灼中,在滔滔的淫雨中不断地悲悼着感伤着,现在又是秋尽入冬了。季节过去得太慢也太快,但谁又能把失去的生命重新捡回来呢?
在胜利声中,在《中美日报》复刊声中,在《莎氏全集》出版声中,只有我使用眼泪追悼着你,一名为文化事业奋斗过而不幸中途牺牲的无名英雄。你的心血不曾为你自己开出鲜美的花,更不曾亲自尝到果实的滋味。我不能想象你现在究竟有没有灵觉,假如有,该是作何种感想。
我不会淡忘了你在用心时的态度,为了力求文意字句的尽善尽美,不惜时间地反复思考着,诵读着,体味着,一个个一个个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你告诉我从辛苦的思维中蕴蓄着无限的乐趣,可是害你生命的病魔却也从此生了根。你自己明知道翻译莎氏剧本是顶着石头做戏,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可是你却始终不断地惮心竭力,毫不顾惜自己的精力有限。我真奇怪你干着这工作究竟是为名还是为利。说是为名吧,人家避重就轻,沽名钓誉的事情多着呢,象你这样的天才,就怕没有工作做吗?如其说为利,那才是笑话!这几年文人末路,是谁也不会否认的事实。世界书局所给你的稿费,连自己的生活都不够维持,生生地看着缺少营养的身体,一天天挣扎到呕完最后一口心血为止。甚至在病重时,无可奈何时告借一点生活费,人家会给你个不睬。死了之后,也许正有人在说着活该。
你以为忠实地为中国文化努力,不顾一切地在困苦中努力,是你的本份,可是你却不曾明白现在的时代,决不是如你那般忠厚、纯洁、清白的人所能应付的。你可以站在本位上努力,可是谁会对你抛掷一丝同情?人家称你是圣人,这还不是笑你的迂?牛角尖的空隙里,自然你会临到末日了。
认识你的人谁都知道你不善说话,也许这就是不易得人了解的一个原因。可是善于用口的人不善于用手,是一般的现象。我记得你的每一句话,就因为你的话不太多的缘故。但我也保留着你的信件,它们记载了你的几年中的生活。
你告诉我工作得最有兴趣的是在《中美日报》中当编辑的时期。你说你作着忙碌的工作,夜以继日地在被压制的环境下作正义的奋斗。以极短的睡眠恢复疲劳的精神。后来,在太平洋炮声响起以后,你从牢狱似的报社逃出以后,便如有所失的起了茫茫之感。现在《中美日报》已经复刊了,而你过去的成绩,却跟着你的死亡给人遗忘了。
如其你现在还活着,我不知道你将再找寻哪一种为人类呕心沥血的工作,如其你现在还活着,对于自己的成绩,会有何种满意的微笑。如其你还活着,会再给文化界多少贡献。
总之,你活着是为了文化不惜牺牲,死了却苦了我和孩子。孩子固然太小,太不懂事,但我却为了他这摆脱不了的累赘,在现在的社会经济制度下简直无法谋生。以后的问题,死的无力安葬,活着的无法自存,解决的办法,只有天才知道。
实在是,象你这样的人,太天真,太纯洁,就是你真的活着,教你发财升官走红,你也不会。我总觉得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一件艺术品,不懂得人间的把戏。要你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已是多事的,残酷的,何况要把家人的生活,压在你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最后仍不能放下我和孩子,而我却为了竭力减少你的痛苦起见,勉强说着“我们总不致走上绝路”,要你放心。其实痛苦啮着我的心,比苦口的药物正不知难受到几倍。你的死亡,带走了我的快乐,我的希望,我的敏感。一年来,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自己。要不是为着这才满周岁的孩子,我不知道哪来活着的勇气。
我不敢多想,但我怎能不想?什么都有刺激我悲哀或怨恨的力量。
但是,生豪,人们的命运同你我相仿佛,也许多的是。多少成功的英雄们,是踏着牺牲者的血迹前进的。
我祝福你灵魂的安谧,我祝福同你我同样命运的人们有较好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