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裁剪师的太太离去之前,我东家的楼下就搬进了一户人家,一共三个人:一个有双黑眼睛的年轻太太,她的女儿及她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总是衔着琥珀烟嘴不停地吸烟。这位太太长得很漂亮,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她说话嗓音浑厚、悦耳,看起人来,总是仰着头,稍稍眯起眼睛,好像别人站得离她很远,使她看不清楚。差不多每天早上勤务兵丘菲亚耶夫将一匹细腿的枣红马牵到她家的门前。这时这位太太走到门廊上,她身穿一件银灰色的丝绒连衣裙,戴副喇叭口式的白手套,脚蹬一双黄皮靴。她一只手提着曳地长后襟并握着柄上镶着雪青宝石的马鞭,伸出另一只纤细的小手抚摸着马的脑袋。那马龇着牙,显现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它用火红的眼睛斜睨着女主人,抖动着全身,并且用蹄子轻轻敲打踩结实的地面。
“罗贝尔,罗—贝尔,”她轻声说着,用力拍了拍弯曲得很美的马脖子。
然后,这位太太一只脚踩在丘菲亚耶夫的膝盖上,轻巧地一纵身,便跨上了马鞍,那马便得意地腾起四肢,沿着土坝走去。她骑在马上是那么稳稳当当,仿佛在马鞍上扎了根似的。
她长得艳丽迷人,实属罕见,她的美貌始终让人有种新鲜感,让人百看不厌,永远陶醉在欢愉之中。望着她,我暗自思忖:狄安娜 ①、玛戈王后②、少女拉·瓦尔埃尔 ③和其他历史小说中美丽的女主人公一定长得和她一样。
①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的长篇历史小说《两个狄安娜》中的女主人公,亨利二世的宠姬。
②大仲马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亨利四世之妻。
③大仲马的长篇小说《二十年后》中的女主人公。
驻扎在城里的师部的军官们常常围着她转,每天傍晚他们就到她的家里来玩:有的弹钢琴,有的拉小提琴,有的弹吉他。他们又是跳舞,又是唱歌。和别人相比,矮腿的奥列索夫上校显得更加殷勤,老是围着她转。他身材臃肿,肥头大耳,红红的脸膛,头发已经花白,油亮亮的,样子像船上的机械师。他吉他弹得很出色,在那位太太面前,他表现得像一个恭顺的忠实奴仆。
五岁的小姑娘也像她妈妈一样,长得很可爱,很漂亮,一头鬈发,脸胖乎乎的。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看起人来一本正经,充满着平静的期盼。她经常露出一种不是小孩应有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太太跟丘菲亚耶夫以及那个女仆一起从早到晚忙着做家务。丘菲亚耶夫总是阴沉着脸,沉默不语;那个女仆是个斜视的胖女人。她们没给孩子雇个保姆,小姑娘几乎没有人照管,整天在门廊上或者在门廊对面的原木堆上玩耍。每到傍晚,我常常去陪她一起玩,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她也很快跟我玩熟了,往往我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她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一等她睡着了,就把她抱到床上去。过了不久,她对我的亲热竟到了这种地步,每当她要躺下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我走过去向她告别。我走去,她一本正经地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说:
“明天见!外婆,下面我该怎么说啊?”
“该说上帝保佑你,”外祖母说,从嘴里和尖尖的鼻孔里喷出一缕缕青烟。
“愿上帝保佑你到明天,我现在要睡觉了,”小姑娘重复了一遍,一面将一条镶花边的被子裹在身上。
外祖母纠正她说:
“不是到明天,而是永远! ”
“难道明天不是永远都有的吗?”
她喜欢“明天”这个词,她把自己喜欢的一切都放到将来。她常常把一些残花断枝插到泥土里,然后说:
“明天这里将是一座花园……”
“明天什么时候,我也会给自己买一匹马,骑着马,像妈妈那样……”
她很聪明,可是不太活泼,有时候玩得正高兴,忽然想起心事来,没头没脑地问:
“为什么司祭的头发像女人一样长?”
她被荨麻刺痛的时候,她就伸出手指头吓唬它,说:
“你当心点儿,我会告诉上帝的,上帝一定会叫你吃大苦头。上帝会让所有的人吃苦头的,他甚至能够惩罚妈妈……”
有时候她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忧愁。她紧挨着我,一双充满期待的蓝眼睛注视着天空,她说:
“外婆常常生气,可是妈妈从不这样,她老是笑眯眯的。大家都喜欢她,所以她老是没有空,我们家里一天到晚都有很多客人,他们都朝妈妈看,因为她长得很漂亮。她是个可爱的妈妈。连奥列索夫也这样说:一位可爱的妈妈! ”
我非常喜欢听小姑娘说话,她向我述说一个陌生的世界。她说起自己的母亲来总是津津乐道,滔滔不绝,随着她的话语,一个新的生活天地悄悄地展现在我面前。我又一次想起玛戈王后。这更加深了我对书本的信任和对生活的兴趣。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门廊上等候去奥特科斯散步的主人一家回来,小姑娘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这时她的母亲骑着马走来,她轻盈地跳下马,昂起头问:
“她怎么啦,睡着了?”
“是的。”
“哦,确实是……”
勤务兵丘菲亚耶夫从屋子里跳出来,牵过马。太太将马鞭往宽腰带里一塞,伸出两只手,说:
“把她给我吧! ”
“我来抱她进去! ”
“快点给我!”太太像对着马吆喝一样对我高声叫道,还用脚跺了一下台阶。
小姑娘醒了,眨巴着眼睛,看了她母亲一眼,向她伸出两条胳膊。她们走了。
我已经听惯了别人对我的呵斥,可是这位太太也对我大声嚷嚷,我感到很不痛快。即使她声音放轻一点,别人也会听从她的。
过了一会儿,斜眼的女仆把我叫去,原来小姑娘在耍脾气:如果不跟我告别,她就不去睡觉。
于是我当着她母亲的面,不无得意地走进她家的客厅。小姑娘正坐在
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用灵巧的双手在给她脱衣服。
“你看,”她说,“他不是来了,这个怪物! ”
“他不是怪物,是我的伙伴……”
“是吗?这很好。让我们来送样礼物给你的伙伴吧。你愿意吗?”
“嗯,愿意。”
“太好了,我会办到的,现在你自己去睡吧。”
“明天见,”小姑娘向我伸出一只手,说。“愿上帝保佑你到明天……”
太太惊叫起来:
“谁教你这样说的?是外婆吗?”
“是——是的……”
小姑娘离去后,太太伸出一只手指把我叫过去。
“送你什么东西好呢?”
我说我不需要什么礼物,能不能借一本书给我读读。
她伸出几只热乎乎的、香气十足的手指微微抬起我的下巴,高兴地笑着对我说:
“原来你喜欢读书,是吗?你读过哪些书啊?”
她笑的时候显得更加漂亮了,我不好意思地说了几部小说的书名。
“你喜欢这些小说中的什么呢?”她问道,把双臂搁到桌子上,轻轻地弹着手指。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甜腻腻的花香味,和马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她的一双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看着我,显现出严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
房间里摆设着许多漂亮的软家具,显得十分逼仄,就像个鸟窝。浓密的绿荫遮住了所有的窗户,壁炉上的雪白瓷砖在昏暗中闪亮,壁炉旁边放着一只锃亮的黑色钢琴,墙上挂着几只镜框,金色的镜框边已失去光泽,里面嵌着一些陈旧的证书,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斯拉夫文的字母,字体很大,每只嵌着证书的镜框下面都用绳子吊着一枚发黑的大印章。所有的家什都像我一样,温顺而胆怯地看着这个女人。
我尽量向她解释,说我的生活很艰难,很枯燥,只有读书才能忘掉一切。
“是吗?是这样吗?”她站起身来,说:“这话不错,说得有点儿道理……嗯,那有什么?我借给你书,不过我现在手头没有……这一本你先拿去读吧……”
她从沙发上拿起一本已经翻得破烂的黄封面的书。
“等你读完,我再给你第二本,这套书一共有四本……”
这样,我带着这本梅谢尔斯基 ①公爵写的《彼得堡的秘密》回去了。我开始专心致志地读这本书,但是看了几页,我就明白了,所谓的彼得堡的“秘密”比起马德里、伦敦和巴黎的秘密要枯燥乏味得多。只有关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写得比较有趣一点儿。
①弗·梅谢尔斯基(1839—1914),俄国政论家。
“我比你高明,”自由说,“因为我比你聪明。”
于是棍棒回答它说:
“不,我比你高明,因为我的力气比你大。”
它们争论来争论去,于是厮打起来。棍棒把自由痛打了一顿,我记得,自由因为挨了一顿打,后来就死在了医院里。
这本书还讲到虚无主义者。我记得,根据梅谢尔斯基公爵的观点,虚无主义者都是些有毒的人,连鸡被他瞧了一眼,也会死掉。虚无主义者这个词儿,我认为是一个侮辱人的、极不体面的词语。除此以外,我并不理解这个词儿的真正含义,因此感到非常沮丧:显然,我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好书的真正含义!但是我敢肯定,这是一本好书。要知道,这样一位身份高贵、容貌漂亮的太太决不会读坏书的!
“怎么样?喜欢吗?”我把黄封面的梅谢尔斯基的那部小说还给她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很难回答,说我不喜欢这本书。我想,这样回答会使她生气的。
她只是哈哈大笑起来,径直走进门帘后面的卧室里,从那儿拿出一本蓝色山羊皮封面的小书。
“这本书你会喜欢的,不过别弄脏了! ”
这是一本普希金的诗集。我一口气把它读完了,满怀着贪婪的心情,仿佛突然来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间仙境,巴不得一下子跑遍这里所有地方。当你长途跋涉在沼泽地带的树林里盖满青苔的坑坑洼洼的小径上,一块鲜花盛开、洒满阳光的干燥的林中旷地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往往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你望着这地方,即刻被那美丽的景色迷住了,接着你会满怀喜悦的心情跑遍这整个地方。当你一步步踩着这片沃土上柔软的草地,你就会有一种淡淡的喜悦之情。
普希金的诗歌朴素的语言和悦耳的节奏使我十分吃惊,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反而觉得他的散文写得不太自然,读起来不是十分流畅。《鲁斯兰》 ①中的序诗使我联想起外祖母讲过的许多美妙的故事,它把这些故事浓缩在一起,其中有些诗句以它鲜明的真实性使我感到惊讶。
①即普希金的叙事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那儿,在人迹罕至的小径上,
留有没见过的野兽的足迹……
我反复默诵着这些美妙的诗句,仿佛看见我非常熟悉、却又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径,仿佛看见神秘的足迹和被踩倒的、但还没有来得及抖掉身上水银般沉重的露珠的青草。铿锵有力的诗句记起来特别容易,因为它们把所说的一切装点得十分华丽。这使我感到幸福,使我的生活变得轻松愉快。抑扬顿挫的诗歌听起来就像新生活的钟声。做一个有文化的人,那是多么幸福啊!
普希金那些优美的童话使我感到最亲切,我最容易懂。我只要读几遍,就能背出来。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背诵着诗句,直到入睡。我常常给勤务兵们讲这些童话故事。他们边听边哈哈大笑,调侃似的骂上几声。西多罗夫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
“瞧,写得太好了,是吗?啊,上帝……”
有一天我万分激动的心情被东家发现了,老太婆骂道:
“你读书读得入迷了,淘气鬼,可是已经四天没有擦茶炊了!瞧我用擀面杖揍你……”
什么,擀面杖?我用诗来还击她:
老妖婆的黑心眼原本是
对别人不谅解,喜欢记仇…… ①
①引自普希金的叙事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那位太太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变得更加高大了,原来她读的是这样一些书!她决不像是那个瓷娃娃般的裁剪师的太太……
在我带着书到她家,愁眉不展地将书还给她的时候,她自信地说:
“这本书你肯定喜欢!你听说过普希金吗?”
我虽然在一本杂志里读到过一点有关诗人的介绍,但是我希望她能讲给我听,所以我对她说,我以前没有听说过普希金。
她简要地向我介绍了普希金的生平,然后露出春天般的笑容问我:
“你瞧,爱上女人有多危险?”
根据我读过的书来看,我知道这的确很危险,但同时又很好。我说:
“虽说很危险,可是大家都在爱!女人们也常常因此遭受痛苦……”
她像瞧别人一样,透过睫毛看了我一眼,严肃地说:
“是这样吗?这种事情你懂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
接着,她开始问我喜欢哪些诗。
我说了一些,而且打着手势背诵了几首。她默默地、神情严肃地听着,然后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若有所思地说:
“你,可爱的小东西,应当去念书!我会考虑这件事……你的东家是不是你的亲戚?”
我回答说是的,她惊叫了一声:
“啊!”她似乎在责备我。
她给了我一本《贝朗瑞 ①诗集》,装帧很精致,书中插有版画,金色的切口,红色的皮封面。这些诗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不可遏止的欢乐奇特地结合在一起,使我读得神魂颠倒。
①贝朗瑞(1780—1857),法国诗人。
我读着《老乞丐》里辛酸的诗句,心里直发冷。
是我这条可恶的蠕虫让你们不安?
你快用脚踩死这条爬虫!
有什么可怜悯的呢?
快一点把我砸扁吧!
为什么你们以前没有开导我,
没有给这疯狂的力量一条出路?
我愿从蠕虫变成一只蚂蚁!
我死去的时候,愿拥抱自己的兄弟,
现在我是个衰老的流浪汉,已经奄奄一息,
我要呼唤,向你们这些人报仇雪恨!
接着,我又读了一首《哭泣的丈夫》,让我笑得流下了眼泪。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贝朗瑞的这句诗:
学会过快乐的生活——
对老百姓也算不得什么! ……
贝朗瑞唤起了我心中无法抑制的欢乐和一种想淘气、想对人们说些粗鲁而尖刻的话的愿望。不用多久,我竟然在这方面取得了成功。他的诗我也能背出来,每当我抽空到厨房里去找勤务兵们玩的时候,我总是津津乐道地把这些诗背诵给他们听。
但是不久,我不得不放弃这项活动,因为有一次我读到这样一句诗:
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戴什么样的帽子都漂亮!
不料,这诗句引起了一场关于姑娘的令人憎恶的议论,这些议论使我受到极大的侮辱,我简直要发疯了。我抓起煎锅砸向勤务兵叶尔莫欣的脑袋。西多罗夫和别的一些勤务兵赶忙把我从他笨拙的手里拉出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胆量跑到军官们的厨房里去了。
东家不准我上街溜达,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去闲逛,因为我要干的活越来越多。现在除了做女佣干的日常活,打扫院子,到处跑腿,还要每天用钉子把白棉布钉到大木板上,再把图纸粘上去,抄写东家编制的建筑工程预算,核对包工头的账单——东家活像一架机器,从早到晚连轴转。
在那些年,市场上的公有建筑都转为商人们的私有财产了,那些商行都在匆匆忙忙地改建。我的东家承包了修缮旧店铺和建造新店铺的工程。他绘制了“改建过梁,开凿屋顶天窗”诸如此类的图纸。我把这些图纸连同一只装着二十五卢布的信封送给一个老建筑师。他收下钱后,便在图纸上作了批示:“该图纸与实地相符,其工程由某某负责监督。”当然,他没有到过实地,也不可能亲自监督,因为他有病在身,根本不能出门。
我常常把贿赂分送给市场督察和其他有关人士,从他们那儿得到各种文件,我东家把这些文件叫作“违法乱纪的许可证”。因为我替他干了这些活,我才被允许在他们傍晚外出做客时可以待在门廊上等他们回来。不过这种机会很少。他们往往要下半夜才回到家,于是我常常在门廊的小平台上或者在门廊对面的原木堆上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望着那位太太家的窗户,贪婪地听着愉快的交谈声和悦耳的音乐声。
窗户敞开着。透过窗帘和一束束鲜花,我看见军官们匀称的身影在房间里移动,那个胖胖的上校在摇来晃去,太太穿得美丽大方,身子轻盈飘忽。
我默默地称呼她玛戈王后。
“瞧,这就是法国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快乐生活,”我望着窗户,暗自思忖。此时此刻,我心头总会掠过一丝哀伤:当我看见男人们像群黄蜂围着一朵鲜花似的在向玛戈王后争献殷勤的时候,我那幼稚的忌妒心就折磨得我十分难受。
到她家里去的最少的是个不苟言笑的高个子军官,他的额角上有一道刀疤,眼窝深陷。他每次来都带着一把小提琴,小提琴拉得很出色,连过路人都会驻足在窗下聆听,整条街上的人都会聚集在原木堆上听他演奏,甚至我的东家一家人,只要他们在家,也会打开窗户,一面听,一面连声赞叹。我不记得他们除了夸赞过大教堂的大司祭以外,还夸赞过什么人,我只知道他们最喜欢的东西还是鱼油馅饼,而不是音乐。
有时候那个军官轻声地喘着气,一面用手按住脑门,扯开低沉的嗓子唱歌或者朗诵诗。有一次,我正在窗下逗着小姑娘玩,听见玛戈王后请他唱歌,他再三推辞以后,一字一顿地念道:
唯有歌才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
我很喜欢这两句诗,不知为什么我可怜起这个军官来。
我更乐意看到那位太太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弹钢琴。音乐使我陶醉,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扇窗户,窗户里面橘黄灯光下女人的苗条身影,她的面孔高傲的侧影和在琴键上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一双玉手。
我望着她,听着如泣如诉的琴声,不知不觉说起呓语来:我一定要去寻觅宝藏,将它全部献给她,让她变得更加富有!如果我是斯科别列夫①,我会向土耳其重新宣战,取得赔款后,在城里最好的地方奥特科斯建造一幢屋子送给她。我只想让她离开这条街,搬出这座屋子,因为这里的人都在背后嘲笑她,辱骂她。
①米·德·斯科别列夫(1843—1882),俄国步兵上将,在 1877至 1878年的俄土战争中成功地指挥了普列夫纳战斗。
无论是左邻右舍,还是院子里的男女仆役,尤其是我的东家一家,都在用恶毒的语言说玛戈王后的坏话,就像过去议论裁剪师的太太一样,不过他们议论起来比较小心谨慎,压低嗓门,还不时回过头去看看。
他们所以怕她,也许因为她是个显贵的遗孀。她房内墙上挂着的证书就是老一代俄国沙皇戈东诺夫、阿列克谢和彼得大帝赐给她丈夫的祖先的手谕。这是一个姓丘菲亚耶夫的勤务兵说给我听的。他识字,常常读福音书。也许大家怕她,因为她说不定会举起那根柄上镶着雪青宝石的马鞭抽他们。听说,她曾经用这根鞭子抽过一个大官。
但是悄悄嘀咕并不比大声议论好。我的这位太太被敌视她的云雾包围着,这种敌视我无法理解,也使我感到痛苦。维克托说起过一件事,说他一天半夜里回家,他瞅了一下玛戈王后卧室的窗户,只见她只穿一件衬衣,坐在长沙发上,少校跪在地上替她剪脚趾甲,并且用一块海绵把她的脚趾擦干净。
老太婆又是咒骂,又是吐唾沫,她的儿媳妇脸涨得通红,尖声叫道:
“维克托,呸!你真不要脸!瞧,这些老爷全是些淫棍!”
东家笑着不吭声。我很感谢他的沉默,但是我的心里又很害怕,惟恐他也会加入到他们哄闹和叫喊的行列中去。那两个女人又喊又叫,仔仔细细地盘问起维克托来:那个太太到底怎样坐着?那个少校又是怎样跪着?于是维克托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
“他面孔通红,伸出舌头……”
我不认为少校替太太剪脚趾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是我不相信他伸舌头,我觉得这种谎言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于是我对维克托说:
“既然这是件丑事,为什么您要朝窗子里看呢?您又不是个小孩子……”
我遭了他们一顿骂,但是我并不生气。我只想做一件事——跑下楼去,像那个少校一样,跪在太太面前恳求她:
“请您离开这座屋子吧!”
现在,我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和另一种思想感情之后,这座屋子和这里的所有居住者在我心里引起了更加强烈的憎恶。可耻的流言蜚语像一张肮脏的网,笼罩了这座屋子,在这座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不遭到过恶意中伤。那个随军神父,体弱多病,一副可怜的样子,却被大家认为是酒鬼和淫棍。一些军官和他们的妻子,照我东家的说法,是一帮罪孽深重的人。士兵们老是议论女人已经使我感到厌恶。最使我讨厌的是我的东家一家人。我非常了解他们热衷于毫不留情地指责别人的真正价值。揭别人的短是他们惟一的乐趣,因为它不用花钱。我的东家常常恶语伤人,并以此为乐,仿佛他们自己很高尚,日子却过得艰难、枯燥,所以想对别人进行报复。
有人用肮脏不堪的话议论玛戈王后的时候,我简直气得浑身哆嗦,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孩子气的冲动,而是充满对造谣者的憎恨。一种无法克制的愿望支配着我,我真想激怒所有的人,大吵大闹一场。可是,有时候我心中陡然感到痛苦不堪,不由得怜悯自己,也怜悯别人。这种无言的怜悯比仇恨更加难受。
我比别人更加了解玛戈王后,我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也会知道我所了解的情况。
每逢过节,东家一家总到大教堂去做晚祷,趁此机会,我一清早就到她家里去。她把我叫到她的卧室里,我坐到一张蒙着金黄色缎子的小圈椅里,那个小姑娘便爬上我的膝盖,于是我就对她的母亲讲起我读过的书。她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双十指交叉的小手放在脸颊底下,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跟卧室里的其他陈设一样也是金黄色的。她的深色头发编成一条辫子,绕过肤色黝黑的肩膀,垂在胸前,有时候从床沿滑到地板上。
她一面听我说,一面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然后露出浅浅的笑容,说:
“是吗?”
在我的眼睛里,甚至她那满含善意的笑容也不过是女王的故作宽容的微笑而已。她常常用低沉的声音和亲热的语气说话,可是我觉得她说的话都是一个意思:
“我知道,我比所有的人优秀得多,纯洁得多,我不需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有时候我去找她,看见她坐在一把矮矮的圈椅里,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发梢纷披在膝盖上和圈椅的扶手上,越过椅背,几乎垂到地板上。她的头发像我的外祖母一样,又长又密。我从镜子里看见她一对黝黑结实的乳房,她当着我的面穿戴束胸和长袜,她那洁净的胴体并没有激起我羞涩的感觉,反而使我产生为她骄傲而引起的喜悦之情。她身上始终散着一股花香,它能抵御别人对她的邪念。
我的身体非常健壮,非常了解男女之间的隐私,可是大家在我面前说起这种隐私的时候,总是幸灾乐祸,冷酷无情,而且说得不堪入耳,以致连我都不敢想象这个女人会被男人们搂在怀里。我很难想象某一个人会拥有权利用手粗暴地、无耻地触摸她的身子,从而成为它的主人。我相信玛戈王后决不会理解厨房里和贮藏室里的那种爱情,她所了解的是另一种高尚的欢乐,另一种爱情。
可是有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我走进客厅,只听见从卧室的门帘后面传来我心爱的那位太太的笑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在求她:
“请你等一等……上帝啊!我不相信……”
我本来想走,我明白这种事情,可是我无法走开……
“谁呀?”她问。“是你吗?进来吧……”
卧室里花香扑鼻,叫人透不过气来,每扇窗户都拉上了帘子,光线非常暗淡……玛戈王后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那个拉小提琴的军官挨着墙坐在她旁边,他只穿一件衬衣,敞开了胸膛,胸口也有一道伤疤,它像根红布条从右肩一直延伸到乳头,而且非常清晰,甚至在昏暗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军官的头发乱蓬蓬的,样子很可笑。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忧郁的、刻着刀疤的脸露出了笑容,可是他笑得很古怪。他那双女人般的大眼睛看着王后,仿佛第一次发现她如此美貌。
“这是我的朋友,”玛戈王后说,我不明白她究竟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他说。
“为什么你害怕成这样?”我仿佛听见她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你走近一点……”
我走到她跟前,她伸出一只裸露的热乎乎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说:
“等你长大了,你也会得到幸福的……走吧!”
我把书放到书架上,又拿了另外一本,接着就走了,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的心里仿佛有样东西咯吱一声碎了。当然,我一刻也没有想到我的王后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也会爱上一个人,更没有想到,她会爱上这个军官。我见到了他的笑容,他笑得那样欢快,就像一个大吃一惊的小孩,他那忧郁的面容奇迹般地焕然一新。他应当爱她,难道可以不爱她吗?况且她也会用自己的爱慷慨地回赠他,因为他的小提琴拉得那样出色,诗又是朗诵得那样声情并茂……
但是因为我必须寻找这种慰藉,我才明白并非一切都好,在我对待我所看到的事情的态度上,在对待玛戈王后本人的态度上,也并非都是正确的。我感到自己仿佛失落了什么,接连好几天都沉浸在深深的哀伤之中。
……有一次,我不问情由大吵大闹了一场。后来我到那位太太家去借书的时候,她很严厉地对我说:
“我听说你是个无法无天的淘气鬼!我没有料到你会这样……”
我忍不住了,终于对她说,我生活得多么痛苦,当我听见别人说她的坏话,我的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她站在我对面,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起初,她凝神细听我说话,可是不一会儿就笑了起来,轻轻地将我一推。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明白吗?我都知道! ”
然后她握住我的双手,十分亲热地说:
“你越是少留意那些坏事,对你越有好处 ……你的手没有洗干净……”
唉,她没有必要说这话。如果她也擦铜器、刷地板、洗尿布,我想,她的手也不会比我干净多少。
“一个人懂得怎样生活,别人就会对他发脾气,忌妒他。如果一个人不懂得生活,别人又会看不起他,”她沉思地说,搂住我,把我拉到她跟前,面带笑容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喜欢我吗?”
“喜欢。”
“很喜欢吗?”
“是的。”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谢谢,你是个好孩子!我很高兴别人喜欢我……”
她笑了笑,想再说下去,可是她叹了口气,沉默良久,一直握着我的手。
“你常到我这儿来吧,有空就来……”
我利用这种机会,从她那儿得到许多有益的教导。吃过午饭,东家一家人都去睡觉了,我就跑到楼下去。如果她在家,我就在她那儿坐上一小时,有时甚至坐得时间更多。
“你必须要读俄国的书,应当了解自己的国家和俄罗斯的生活,”她一面开导我,一面用灵巧的玫瑰红的手指将一枚枚发针插到香气四溢的头发中去。
她列举许多俄国作家的名字,然后问我:
“你记得住吗?”
她说话的时候常常心事重重,口气中流露出小小的遗憾。
“你应当去上学读书,上学读书,可是我老是忘记这件事情,哎,上帝啊……”
我在她那里待了一会儿后,拿着新书上楼去了。这时我仿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洗过一番似的。
我已经读过阿克萨科夫 ①的《家庭纪事》,优秀的俄国史诗《林中》 ②、令人惊异的《猎人笔记》 ③、格列比奥恩卡 ④和索洛古布 ⑤的几部作品,还有韦涅维季诺夫 ⑥、奥多耶夫斯基 ⑦和丘特切夫 ⑧的诗集。这些书洗刷着我的心灵,将贫乏和痛苦的现实生活留在我心灵中的糟粕清洗干净。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好书,懂得它们对我是不可或缺的。读了这些书,我才牢牢树立起坚定的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我并非孤身一人,我不会沉沦下去的!
①谢·阿克萨科夫(1791—1839),俄国作家。
②俄国作家帕·梅利尼科夫(1818—1883)的一部长篇小说。
③俄国作家伊·屠格涅夫(1818—1883)的一部长篇小说。
④叶·格列比奥恩卡(1812—1848),乌克兰和俄罗斯作家。
⑤费·索洛古布(1863—1927),俄国作家。
⑥德·韦涅维季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文艺评论家。
⑦弗·奥多耶夫斯基(1803—1869),公爵、俄国作家。
⑧费·丘特切夫(1803—1873),俄国诗人。
一天外祖母看我来了,我兴奋地对她讲述有关玛戈王后的事。外祖母一面有滋有味地嗅着鼻烟,一面用肯定的语气说:
“是啊,是啊,这是好事!要知道还是好人多,只要去找,总是找得到的! ”
后来有一次,她对我说:
“我是不是应该到她那儿去一趟,替你谢谢她?”
“不,不用去……”
“那就不去吧……上帝啊,上帝,这有多好!我愿意活下去,永永远远活下去! ”
要让我上学念书的事,玛戈王后最终没有成功。圣灵降临节这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差一点把我的命断送了。
过节前不久,我的眼皮肿得很厉害,把眼睛全部遮住了。东家担心我的眼睛会瞎掉,我自己也吓坏了。他们把我送到一个熟识的产科医生亨利·罗德泽维奇那儿。他在我的眼皮里面划了一刀,接着我躺了好几天,眼睛上裹了绷带,整天处在痛苦和寂寞的黑暗里。圣灵降临节前夕,绷带解开了,我重又站立起来,就像从被活埋的坟墓里站立起来一样。没有什么比失明更可怕的事情了。这是一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痛苦,它夺走了一个人的十分之九的世界。
在快乐的圣灵降临节这天,因为我是病人,从中午开始他们就不让我干活了,于是我到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去看望勤务兵。除了一本正经的丘菲亚耶夫,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傍晚时,叶尔莫欣操起一根劈柴朝西多罗夫的脑袋打去。西多罗夫顿时倒在外屋,失去了知觉。惊惶失措的叶尔莫欣逃到山沟里去了。
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很快在院子里传开了:西多罗夫被打死了。马上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看着那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士兵,他头朝外,身子搁在厨房通往外屋的门槛上。大家低声议论,说应该把警察叫来,但是谁也没有去叫,谁也不敢碰一碰那个士兵。
这时洗衣妇娜塔莉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来了。她穿着一件新的雪青色连衣裙,肩上披着一条白头巾,气冲冲地推开人群,走进外屋,蹲在地上,大声地说:
“你们这些傻瓜,他还活着!快拿水来……”
大家纷纷劝她:
“你少管点闲事吧! ”
“我说,快拿水来!”她大声喊叫,好像在救火。她熟练地把连衣裙下摆撩到膝盖上面,抻平衬裙,然后将士兵鲜血淋淋的脑袋搁到自己的膝盖上。
围观的人群边摇头边胆怯地四下散去了。在光线昏暗的外屋里,我看见洗衣妇白净的圆脸上噙着泪水的眼眶里闪出愤愤然的光芒。我提着一桶水走去,她吩咐我把水浇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口上,并且提醒我说:
“别把水泼到我身上,我还要去做客呢……”
士兵醒来了,睁开目光呆滞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娜塔莉娅说,将两手插到他的腋下,然后伸直胳膊,悬空地托着他,免得弄脏自己的连衣裙。我们一起把士兵抬进厨房,放到床上。她拿起一块湿布擦了擦他的脸,临走她丢下一句话:
“你把布浸湿,盖在他头上,我要走了,去找那个傻瓜。这些鬼东西,等着瞧,喝到最后,总有一天会去坐牢,做苦工。”
她脱下弄脏了的衬裙,往墙角里一扔,细心地抚平揉皱的连衣裙,发出窸窣的响声,然后就走了。
西多罗夫挺直身子,打着嗝儿,哼哼着,一滴滴污血从他的脑门上滚落到我的光脚板上,使我感到很难受。但是由于害怕,我又不敢挪动脚,只好任凭污血往下滴。
我心里很不好受。院子里一派节日的气氛。门廊上,大门口都摆上了小桦树;每一根小石柱上都绑上了刚砍下来的槭树枝和花楸树枝。整条街上一片翠绿,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一清早,我就似乎觉得春天的节日会在这里逗留很久。从今天开始,生活将变得更纯洁,更光明,更欢乐。
那个士兵呕吐了,热烘烘的伏特加和生葱的气味充斥整个厨房,令人窒息。不时有几张轮廓不清的大脸盘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两只手掌放在两颊边,仿佛变成了有对蒲扇耳朵的丑八怪。
士兵渐渐苏醒过来,嘟哝着说:
“我,怎么啦?是摔倒了?叶尔莫欣呢?好伙计……”
接着他咳嗽起来,醉醺醺地哭起来,掉下了眼泪,伤心地呻吟:
“我亲爱的妹妹……我的妹妹……”
他站了起来,浑身滑溜溜、湿漉漉、臭烘烘的。他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他可怕地转动着眼珠说:
“我真的要死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妈的,谁在笑?”士兵呆呆地看着我,问道。“你笑什么?这一回我死定了……”
他伸出双手将我推开,嘟哝着说:
“头一个轮到的是先知伊里亚,第二个轮到的是骑马的叶戈里,第三个……别靠近我!快走开,狼……”
我说:
“别胡闹了!”
他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大声吼着,两只脚在地板上蹭得沙沙响。
“我被打死了,可是你还……”
说着,他慢吞吞地伸出一只脏手,重重地打在我的眼睛上。我哇地叫了一声,两眼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好不容易跑到院子里,正巧遇上娜塔莉娅。她正拉着叶尔莫欣的手走来,见此情形,大声喊道:“快走,你这头野马!你怎么啦?”她拦住我,问。
“他打人……”
“他打人?”娜塔莉娅惊讶地拖长了声调说,然后拽了一下叶尔莫欣,对他说:
“唉,你这该死的,还不赶快谢谢你的恩人! ”
我用凉水冲洗了一下眼睛,然后从外屋朝门里看,只见两个士兵互相抱头痛哭,他们握手言和了,接着两个人一起拥抱娜塔莉娅。她拍打他们的胳膊,大声说道:
“把你们的爪子挪开,狗崽子!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把我当成你们那帮骚娘儿们啦?趁现在你们的老爷不在家,快回屋睡觉去吧!快,快点!要不,你们又要倒霉了! ”
她把他们当孩子,安顿他们睡下,一个睡在地板上,一个睡在床上。她一直等到他们打起鼾来,才朝外屋走去。
“我全身衣服都弄脏了,我可是要穿着去做客的呀!他打了你啦?……他真是个大傻瓜!喝酒害死人呀。你可不要喝酒,小伙子,永远都不要喝……”
随后我跟她一起坐在大门口的一条长凳上。我问她,为什么她见了醉鬼不害怕。
“我连头脑清醒的人都不怕,他们敢对我动粗,叫他们尝尝这个!”说着,她扬扬攥得紧紧的红通通的拳头。“我的丈夫,现在已经死了,以前他也常常喝得烂醉,我就把这个醉鬼的双手双脚捆起来。等到他酒醒了,我就扒下他的裤子,用结实的树条抽打他的屁股。我对他说:‘不准你喝酒,更不准你喝醉,既然你娶了老婆,她能使你开心,而不是伏特加!’我就是这么说的。我打得累乏了才住手。打那之后,我丈夫就成了我手里的面团……”
“你力气真大,”我说,这时我想起胆敢欺骗上帝的那个女人夏娃。
娜塔莉娅叹了口气,说:
“女人的力气应当比男人大,她们最好有加倍的力气,可是上帝没有给足她们!男人都是些捉摸不透的人。”
她的话说得平心静气,没有一点恶意,她背靠着围墙坐着,两条胳膊交叠在丰满的胸脯上,一双忧郁的眼睛凝视着杂草丛生、碎石遍地的土坝。我听着她那颇有见地的话,竟然忘掉了时间,后来我突然看见我的女主人挽着东家的手从土坝的那一头走来。他们像一对火鸡,大摇大摆,走 得很慢,一边盯着我们,一边在互相交谈。
我赶快跑过去打开正门,门开了。女主人一面上楼,一面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是不是在向那些洗衣妇献殷勤?这种本领该不是向楼下的那位太太学来的吧?”
这话说得太蠢了,甚至没有能刺痛我的心,倒是东家的一句话使我非常生气。他冷笑一声,说:
“有什么办法呢,到时候了呀! ……”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到板棚里去抱劈柴,在门上正方形的猫洞旁拾到一只空钱包。我知道这钱包是西多罗夫的,因为我看见他拿在手里已经有几十次了,于是我立刻给他送去。
“那么钱到哪儿去了?”他伸出手指去掏钱包,一边问我。“一卢布三十戈比哪去了呢?快拿出来给我! ”
他面黄肌瘦,脑袋上缠着一块毛巾,生气地眨巴着一双浮肿的眼睛,他不相信我捡到的是一只空钱包。
叶尔莫欣走来,朝我示意一下,然后对西多罗夫说:
“是他偷了你的钱,肯定是他,把他带去见他的东家!当兵的是不会偷当兵的东西的! ”
这句话恰恰向我提示钱正是他偷的,是他把钱包悄悄扔在我常去抱劈柴的板棚里的。我立即朝着他喊道:
“胡说,是你偷的钱!”
我完全相信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顿时又害怕又恼火,呆板的面孔扭曲了。他在原地直打转,尖声地吼叫起来:
“拿证据出来! ”
我拿什么来证明呢?叶尔莫欣咆哮着把我拖到院子里,西多罗夫跟着也走了出来,嘴里也喊着什么。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都伸出一个个脑袋来。玛戈王后的母亲不动声色地吸着烟,看着。我明白,这回我在那位太太面前算是丢尽了脸,想到这,我一时呆愣了。
我记得,当时那两个当兵的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东家站在他们的面前,一边听他们告状,一边连连点头称是,女主人用肯定的语气说:
“不用说,这准是他干的!怪不得他昨天在大门口向一个洗衣妇大献殷勤。这就是说,他身上有钱;没有钱,是不会打女人主意的……”
“这话一点不错!”叶尔莫欣叫道。
我只觉得脚下的地板在震动,我怒火中烧,对着女主人大吼大叫,结果挨了一顿痛打。
然而,使我痛苦不堪的与其说是这顿痛打,不如说是担心玛戈王后现在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怎样才能向她证明我是无辜的呢?在这最倒霉的时候,我心里痛苦极了。
不过我还算走运,那些当兵的很快把这件事传遍了整个院子、整条街道。这天傍晚,我正躺在阁楼上,听见娜塔莉娅·科兹洛夫斯卡娅在楼下喊叫:
“不,为什么我不能说!不,亲爱的,过来吧,过来吧!我说,你快过来!要不,我就去找你老爷,他会叫你……”
我立刻意识到楼下的吵吵闹闹跟我有关。她在我们的门廊附近喊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神气。
“你昨天拿给我看的是多少钱?这些钱打哪儿来的?你说呀。”
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只听见西多罗夫沮丧地拖长声调说:
“哎呀——呀,叶尔莫欣……”
“你们诬陷一个孩子,还打他,是吗?”
我本来想下楼跑到院子里去,高高兴兴地手舞足蹈一番,吻一下那个洗衣妇,表示我的感激之情,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女主人大概从窗口里叫了起来:
“我们打孩子是因为他骂人,至于说他是小偷,除了你这个泼妇,谁也没有这样认为! ”
“太太,您自己才是个泼妇呢,我斗胆说一句,您是头老母牛。”
我像欣赏音乐一样,听着他们骂架。委屈和对娜塔莉娅表示感激的热泪灼痛了我的心。我屏住呼吸,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东家慢吞吞地登梯到阁楼上来,在我身旁的人字梁上坐了下来。他整整头发,说:
“怎么样,佩什科夫老弟,是不是不走运啦?”
我转过身去,没有答理他。
“不过,你也骂得太凶了,”他继续说道。我轻声告诉他:
“等我能起床了,就离开这儿……”
他坐着,默默地抽着烟,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烟头,低声说:
“该怎么说呢,随你的便吧!你年纪不小了,自己掂量怎样做才对你更好……”
说罢,他走了。我像往常一样,很是可怜他。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的第四天,我就离开了他们家。我急切想去跟玛戈王后告别,可是没有勇气去见她。坦白地说,我想等她自己来叫我去。
在向小姑娘告别的时候,我恳求她说:
“请告诉你妈妈,说我非常非常感谢她!你会转告她吗?”
“我一定转告,”她带着亲切温柔的微笑答应道。“明天再见,对吗?”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年以后,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宪兵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