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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深秋到了,轮船的航行告结束了,我去一家画圣像的作坊当学徒。老板娘是个脾气温和、喜欢喝酒的老太婆。过了一天,她操弗拉基米尔的方言对我说:

“现在的季节日短夜长,所以你每天早上到店铺去站柜台,到了傍晚,再回来学手艺! ”

于是她把我交给一个身材矮小、走路很快的掌柜去差遣。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面孔很漂亮,经常露出甜甜的笑容。每天黎明时分,夜色犹重,我和他顶着寒风,穿过整个城市,沿着沉睡的伊里英卡商人街到下诺夫哥罗德市场去。店铺设在这个市场里中心商场的二楼。它是由一间库房改建而成的,光线很暗,开着一扇铁门,一扇小窗对着用铁皮遮住的凉台。店堂里挤挤插插地摆满了各种尺寸的圣像、没有花纹的和雕有葡萄花纹的神龛,以及许多黄皮封面的教会斯拉夫文的书籍。我们店铺的隔壁也是一爿出售圣像和圣书的小铺,老板是个留黑胡子的商人。他是伏尔加河对岸克尔任斯基地区一个著名的旧教派经学家的亲戚。这个商人有个儿子,虽然很瘦,但很活泼,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干瘪得像老头儿似的小脸蛋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骨碌碌转动的老鼠眼睛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

我先把店门打开,接着跑到小饭馆去打开水。喝完茶后,我动手收拾店堂,掸去货物上的灰尘,然后站在凉台上目光尖利地注视着,别让顾客跑到隔壁的店铺去。

“顾客是傻瓜,”掌柜自信地对我说。“顾客只求价钱便宜,在哪爿店铺买都一样,至于货色好坏,他们是不懂的。”

他一边十分利索地噼噼啪啪地整理着圣像画板,一边大谈生意经,他教导我说:

“姆斯乔尔镇上做出来的活儿价钱便宜,三乘四俄寸的圣像最合算,六乘七俄寸的也合算……你知道有哪些圣徒吗?记住:圣徒沃尼法提能抵挡狂饮症;苦难圣徒瓦尔瓦拉能防牙痛和猝死;圣瓦西里能抵御疟疾和热病……你知道圣母有多少吗?你看:这里有悲哀圣母,三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娅预兆圣母,还有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帡幪圣母、七箭圣母……”

我很快记住了各种尺寸和不同质量的圣像的价钱,记住了各种圣母像的区别,可是要记住各个圣徒的用途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时候我站在店铺门口,在想心事,掌柜突然会出道题目考我:

“哪位圣徒能保佑难产妇?”

如果我回答错了,他就鄙视地质问:

“你的脑袋干什么的?”

最困难的事要算招徕顾客。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很丑的圣像,出售这样的圣像心里很不是滋味。根据外祖母给我讲的许多故事,我想象圣母应该长得年轻、美丽,看上去很慈祥。许多杂志上圣母的画像也是这样的。可是店铺里摆着的圣像却把圣母画得又老又凶,生着长长的鹰钩鼻子和枯瘦的小手。

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是赶集的日子,生意特别兴隆,庄稼汉、老太婆接二连三地到凉台上来,有时候全家老小都来光顾。这些人全都是来自扎沃尔日耶地区的古老信徒派教徒。他们住在森林里,生性多疑,愁眉苦脸。我常常看见一个身穿羊皮袄和自织的粗厚呢衣服的身子笨重的人沿着长廊走来,他走得很慢很慢,仿佛生怕自己会掉到陷坑里去似的。我站在他面前觉得很别扭,很难为情。我要费很大气力才能挡住他的去路,围着他脚上穿着的一双笨重的靴子转圈,像蚊子嗡嗡叫似地对他唠叨:

“您要买什么,老人家?我们店铺里有祷词圣诗集和详解圣诗集,有叶夫列姆·西林的书,有用基立尔字母印刷的书,还有教规和日课经。请进去看一看吧!您要买哪一种圣像,我们这里应有尽有,价钱都不一样,货色却是最好的,色调也很深。您要定做哪一种圣像,圣徒像也好,圣母像也好,都可以。也许,您是不是想定做一个命名日或者家庭的守护神的圣像?我们是全俄罗斯最好的作坊,是本城头等商号!”

这个胸有成竹、难以捉摸的顾客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看条狗一样看着我。突然,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将我推开,走进隔壁的一爿店铺。这时我的掌柜一面搓着大耳朵,一面气冲冲地埋怨道:

“放走了顾客,你这个生意人……”

隔壁的店铺里传来甜甜的、柔声细语的嗓音,把顾客说得神魂颠倒:

“亲爱的,我们不卖熟羊皮,也不卖靴子,我们卖的是上苍的恩赐,它比金银贵重得多,是无价之宝……”

“这个鬼东西!”掌柜低声说了一句,他心里又忌妒,又佩服。“庄稼汉被他说得神魂颠倒了!你要学着点才是! ”

我学得很认真,任何一样活儿只要担当下来,就一定要做好。可是,我在招引顾客和做生意方面成绩都不好。这些脸色阴沉的庄稼汉很少开口说话,老太婆们像老鼠一样,总是生怕被别人逮住似的低着头从你面前走 过。我很怜悯他们,很想把圣像的真实价钱悄悄告诉他们,少收他们二十戈比的加码。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穷人,吃不饱饭,看到他们花三个半卢布买一本圣诗,而且买的次数比别人多,我总觉得十分纳闷。

他们在鉴别书籍和评价圣像绘画的优劣方面的知识使我感到非常吃惊。有一次,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走过来,我正想把他招进店铺,可是他直截了当对我说:

“小伙计,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全俄罗斯最好的,这话说得不对,最好的一家是罗戈任作坊,在莫斯科! ”

我被他说得很窘,只好闪开,让他过去,他慢慢地向前走,倒也没有跨进隔壁店铺的门。

“碰钉子了吧?”掌柜挖苦地问我。

“您没有对我说起过罗戈任作坊……”

他骂骂咧咧起来:

“这帮人到处闲逛,嘴上不说,心里全明白。这些该死的,他们什么都懂,老狗……”

他长得很帅,细皮嫩肉,爱面子。他讨厌乡下人,他心情好的时候,便对我发牢骚:

“我是个聪明人,爱干净,喜欢芳香,如神香啦,花露水啦。可是我却要屈尊向那帮浑身发臭的乡巴佬低头哈腰,为的是他能多付给老板娘五戈比。我心里难道好受吗?乡巴佬是些什么东西?劣质的羊毛,地上的虱子,其实……”

他伤心地沉默不语了。

我喜欢那些庄稼汉,我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好像在雅科夫身上一样,发现一种神秘的东西。

有一天,一个笨重的身影钻进我们的店门,这个人里面穿一件长襟外衣,外面套一件短皮袄。他摘下皮帽,瞧着墙角里闪烁不已的长明灯,伸出两个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竭力不让视线触及那些没有被长明灯照到的圣像,然后默默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说:

“拿一本《详解圣诗集》! ”

他卷起外衣的袖管,翕动着两片土黄色的、干裂得出血的嘴唇,读起书的内封,读了很久。

“老一点的版本有吗?”

“老版本要卖几千卢布呢,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 庄稼汉用手指稍许蘸点唾沫,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手指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肮脏的指印。掌柜用凶恶的目光看着顾客的头顶,说:

“圣书都一样古老,上帝没有改动过自己的话……”

“这个我知道,我听说过!上帝没有改动过,可是尼康 ①改动过……”顾客合上书,一声不吭地走了。

①尼康(1605—1681),17世纪俄国牧首,实行教会改革,引起教派分裂,反对此改革者即为旧教派教徒。

有时这些住在森林里的人和掌柜争吵起来,我心里很明白,他们在圣书方面比掌柜要懂得多。

“这些生长在泥沼地里的异教徒,”掌柜嘟哝了一声。不过我也看到,虽然这个庄稼汉不喜欢新版书,但是瞧着它还是带点儿敬意,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新版书,似乎它会像小鸟一样从他手里飞走。我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高兴,因为对我来说,书是奇迹,它锁住了作者的灵魂。我打开书本,就解救了这个灵魂,于是它和我神秘地交谈起来。

那些老头儿和老太婆常常把书带到城里来出售,其中有尼康时代以前的古版圣书,由隐居在伊尔吉兹河和克尔任涅茨河一带的旧教派女教徒抄写得很漂亮的圣书及未经罗斯托夫的德米特里 ①校订的《日课经文月书》的抄本。他们带来出售的还有古代绘制的圣像、十字架、北方沿海地区铸造的涂珐琅的铜折叠圣像、莫斯科的公爵赏给酒馆掌柜的银勺。这一切买卖都是在暗地里偷偷进行的。

①罗斯托夫的德米特里(1651—1709),俄国罗斯托夫的都主教。

无论是我们的掌柜,还是隔壁店铺的老板都眼睛尖尖地盯住这些卖货人,千方百计地抢先截住他们,用几卢布或者几十卢布买进这些古物,然后一转手拿到市场上,开价几百卢布卖给那些有钱的老信徒派教徒。

掌柜叮嘱我说:

“你要盯住这些精怪、魔法师,要睁大眼睛盯住他们!他们会带来好运的。”

只要这种卖货人一出现,掌柜就差我去把经学家彼得·瓦西里伊奇请来,他是鉴定古版书籍、圣像和各类古董的行家。

他是个高个子老头,留着圣瓦西里那样的长胡子,和颜悦色的脸上长着一双机敏的眼睛。他一条腿上的蹠骨被砍掉了,所以走起路来有点瘸,手里拄着一根长拐杖。他不论冬夏都穿一件又轻又薄的像僧袍一样的长外衣,头戴一顶像煎锅似的、式样古怪的丝绒便帽。他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地走进店铺,然后垂下双肩,弯下腰,轻轻地叹气,常常伸出两个手指在胸前画十字,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念有词,读着祷文和圣诗。经学家这副虔诚的样子和老态龙钟的外表马上赢得了卖货人的信任。

“你们遇到什么难题了吗?”老头问。

“瞧,这个人带来一幅圣像,要卖给我们。据他说,这是斯特罗加诺夫画的。”

“你说什么?”

“斯特罗加诺夫画的圣像。”

“哦……我耳朵有点儿背,上帝塞住了我的一只耳朵,不让我听尼康派教徒的下流话……”

他摘下帽子,平端着圣像,先是细看绘画的笔法,然后又斜看,直看,再看木板榫头。最后,他眯缝起眼睛,喃喃地说:

“这帮尼康教派的坏蛋,他们发现我们喜欢古老、端庄优雅的绘画风格,在魔鬼的指使下,用心险恶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假货,现在连圣像也仿造起来,而且仿造得非常机巧!从表面上看,好像这幅圣像真的出自斯特罗加诺夫,或者是乌斯丘格的手笔,要不就是出自苏兹达尔的手笔,可是用智慧之眼一看,原来是假货!”

如果他口口声声称“假货”,那就是说,这幅圣像是稀世珍品。他还用一连串的暗语示意掌柜,可以出多少价钱把这幅圣像或者这本圣书买下来。我知道“忧郁和悲伤”代表十卢布,“尼康老虎”代表二十五卢布。我看到他们用这种手段欺骗卖货人,觉得很可耻,但是经学家的巧妙把戏又使我很感兴趣。

“这些尼康派教徒,这些尼康老虎的没有良心的徒子徒孙,受魔鬼的指使,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你瞧,打底色的颜料看上去好像是真的,圣像的身子部分也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可是你再瞧瞧脸部,就看出不是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了,不是了!老一辈的画师,拿西蒙·乌沙科夫来说,虽然是个异教徒,但是一幅圣像从头到尾却都是他自己画的。身子部分、脸部都由他独自一人完成,他还亲自刨底板,上底色。可是如今,那些亵渎神灵的小辈做不到这点!过去,画圣像是神圣的事业,现在,只不过是 一种手艺,就是这么回事,上帝的信徒们! ”

说完,他把圣像小心地放到柜台上,然后戴上帽子说:

“造孽啊! ”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买下吧!

卖货人被他口若悬河的花言巧语所俘获,对这位老者的学问觉得吃惊,便恭恭敬敬地问:

“那么,老前辈,这幅圣像怎么样?”

“这幅圣像嘛,是尼康派教徒画的。”

“这不可能!我的祖父、曾祖父都是对着它做祈祷的……”

“可是尼康派教徒比你曾祖父还早。”

老头儿把圣像凑到卖货人眼前,板起面孔教训他说:

“你瞧,圣母多么开心,难道这能叫圣像吗?这是画片,是胡搞,是尼康派教徒的游戏。这种玩意儿上面是不会有神灵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已是个老人,为了追求真理,我受尽折磨,我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如果我昧着良心说话,能有什么好处呢! ”

他从店堂里走到凉台上,由于年老体衰,他已经累得快支撑不住了,同时又对别人怀疑他的鉴定而生闷气。掌柜花了几卢布把这幅圣像买了下来。卖货人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鞠一躬,便走了出去。掌柜差我到小饭馆去打一壶泡茶的开水。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经学家又是一副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欣喜地端详着刚买下的圣像,开导掌柜说:

“你瞧:这圣像神态端庄,画工精巧,是带着对上帝的敬畏画出来的,摈弃了人所固有的东西……”

“这出于谁的手笔?”掌柜问,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现在让你知道还为时过早。”

“那么行家会出多大价钱?”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让我去拿给别人看看……”

“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

“要是我卖掉了,就给你五十卢布,余下的钱都归我! ”

“哎哟……”

“你不用哎哟……”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用耍滑头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厚着脸皮讨价还价。一看就清楚:掌柜完全被老头儿玩弄于手掌之中。老头儿走了以后,掌柜对我说:

“小心,你不要在老板娘面前提起买圣像的事! ”

每当他们谈妥一幅圣像的买卖以后,掌柜总是问:

“彼得·瓦西里伊奇,城里有什么新闻吗?”

老头儿用枯黄的手捋捋胡子,露出两片油光光的嘴唇,谈论起富商们的生活:说他们的生意如何兴隆,如何纵酒作乐;说他们害了什么病,他们怎样举行婚宴庆典;说他们夫妻双方如何相互不忠。他像个能干的厨娘烤油饼一样,又快又好地烤出这些油腻腻的故事来,而且还在上面淋上嘻嘻的笑声。由于羡慕和兴奋,掌柜的圆脸变得黑里透红,一双眼睛蒙上了一层充满幻想的薄雾。他叹了口气,抱怨地说:

“瞧人家日子过得多好!可是我呢……”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经学家用低沉的嗓音说。“有些人的命运是小天使用小银锤锻造出来的,有些人的命运是魔鬼用斧头砍出来的……”

这个腰板硬朗、筋骨强壮的老头儿什么事情都知道——城市里的整个生活,商人、官吏、教士及小市民们的全部隐私他都知道。他目光敏锐,就像一只猛禽,在他身上融合着狼和狐狸的特性。我老是想惹他生气,可是他似乎隔着一层雾,远远地看着我。我似乎觉得他被一个无底的空洞围困着。如果你想走过去靠近他,你就会掉入深渊。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跟司炉工舒莫夫相似的东西。

虽然掌柜不论当着老头儿的面,还是在他背后,对他的才识赞叹不已,不过有时候他也像我一样,想激怒老头儿一下,想给他一点难堪。

“对别人来说,你是个骗子,”他用寻衅的目光看着老头儿的脸,冷不防说一句。

老头儿冷笑着,懒洋洋地应声说:

“只有上帝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当中,要是不欺骗傻瓜的话,那么他们对你还有什么用处呢?”

掌柜一听,火了起来:

“乡下人并不个个都是傻瓜,有许多商人原来也是乡下人! ”

“我们现在说的不是商人。傻瓜倒不是靠欺骗过日子的。傻瓜是圣洁的,因为他们的脑子不管用……”

老头儿的话越说越慢,有气无力,令人十分恼火。我觉得他仿佛站在一个小草丘上,四周是一片泥塘。想激怒他是不行的,因为他没有一点火气,即使有点,他也会克制住。

有时他自己缠住我说话。他走到我跟前,窃笑着问我:

“你把那个法国作者叫什么来着?是叫波诺斯吗?”

他那种故意把别人名字念歪的恶劣手段把我气得要命,但是我暂且沉住气,回答他说:

“他叫庞逊·德·泰尔莱利。”

“碰伤肚皮不得了①?”

①这是用谐音说的一句玩笑话。

“别胡闹了,您又不是小孩。”

“对,我不是小孩。你在看什么书?”

“叶夫列姆·西林写的书。”

“谁写的书好看:是你的那些非宗教书籍呢,还是这一本?”

我沉默不语。

“那些非宗教书籍里主要写些什么东西?”他紧追着问。

“生活中发生的事情都写。”

“这么说来,狗啊,马啊,都写啰,这些东西生活中都碰得到。”

掌柜哈哈大笑起来,我却火冒三丈。我心里十分难受,很不高兴,可是我想离开的时候,掌柜又叫住我:

“上哪儿去?”

这时老头儿趁机出道题目考我:

“来,读书人,让你来解道难题:你面前站着一千个赤身裸体的人,其中五百个女的,五百个男的,亚当和夏娃就藏在他们中间,你怎样把他们俩找出来?”

他反反复复问了我很久,最后得意洋洋地宣布:

“小傻瓜,要知道亚当和夏娃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而是由上帝造出来的,这就是说,他们没有肚脐眼啰!”

老头儿知道无数道这样的“习题”,他常用这些“习题”来折磨别人。

我到店铺去值班的头几天里,曾经对掌柜讲述过我读到的几本书的内容,现在书里的这些故事却给带来了灾难:掌柜把那些故事再讲给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听,并且故意篡改和丑化。于是老头儿提出各种下流的问题巧妙地给他的故事添油加醋。他们那两条三寸不烂之舌将一切卑鄙下流的脏话都泼到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和亨利四世的头上。

我明白,他们这样做并非有什么恶意,而是出于无聊罢了,可是对于我来说,心里却很不好受。他们制造出这些垃圾后,像猪一样在里面用嘴乱拱,把一切美好的东西糟蹋得不像个样,他们还以此为乐,高兴得直哼哼——美好的东西对于他们是格格不入的、不可理解的和可笑的。

整个市场及它的全体居民——商人和掌柜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充斥着幼稚的愚蠢和恶作剧。有过路的庄稼汉来询问他们,到城里某个地方走哪一条路比较近,他们总是指给他一个错误的方向。对于这些骗子来说,干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乐趣了。他们抓到一对老鼠,把它们的尾巴拴在一起,放到街上,然后欣赏它们各自向相反的方向乱窜,互相乱咬。有时他们把煤油浇在老鼠身上,点火烧它们。他们在狗尾巴上拴上一只破铁桶,狗受了惊吓,又是狂吠,又是飞奔,发出轰轰的响声,人们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

类似这样的游戏是很多的,似乎所有的人,尤其是乡下人,都是专供市场取乐而存在的。我从他们对人的态度中觉得他们一心想要作弄人,使人痛苦和尴尬。然而,我也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我读过的书里对这种人一心想作弄别人的强烈愿望缄口不谈呢。

我对市场里的一种游戏感到特别气愤和反感。

在我们店铺楼下,有个做毛皮和毡靴生意的商人。他雇了一个掌柜,这个人胃口特别大,整个下诺夫哥罗德市场都为之咋舌。他的东家经常夸奖自己伙计的这种本事,像夸赞一条狗凶狠或一匹马力气大一样。他常常把一些左邻右舍的老板叫过来打赌:

“谁愿意赌十卢布?我敢说米什卡两个小时能吃完十俄磅腿肉。”

大家都知道米什卡能做到这一点,便说:

“我们不打这个赌,不过可以买些咸肉来,让他吃给我们看看。”

“不过,要买纯肉,不要带骨头的! ”

他们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这时从一个黑魆魆的堆房里走出来一个身材瘦长、没留胡子、颧骨高高的小伙子,他身穿一件厚呢长大衣,腰里系根红颜色的宽腰带,身上沾满了一绺绺羊毛。他彬彬有礼地从小脑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眼窝里射出的浑浊目光默默地看着东家那胡子拉碴的赤红色的面孔。

“你能把一巴特曼 ①的腿肉吃下去吗?”

①古代某些东方国家的重量单位。

“多少时间?”米什卡用尖细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问。

“两小时。”

“很难! ”

“有什么难的! ”

“除非再给我两杯啤酒!”

“来吧,”他的东家说,接着便吹嘘起来:“你们别以为他是空着肚子的,今天早上他吃过两俄磅面包,中午又照吃不误……”

咸肉拿来了,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五大三粗的商人们紧裹着沉重的皮大衣,像一只只庞大的秤砣。这些人个个大腹便便,在肥胖、臃肿的脸上嵌着一双双小眼睛,上面蒙着一层难以排遣的无聊的迷雾。

他们把手插在袖管里,紧紧围住这个“大胃口”。“大胃口”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和一大块黑面包,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坐到一个装有羊毛的大袋子上,把一块咸肉在身边的货箱上放好,目光呆滞地对它打量了一番。

“大胃口”切下一小片面包和一大块肉,把面包和肉整齐地叠在一起,然后伸出双手将它送到嘴边。他的双唇在发抖,他用狗一样的长舌舔了舔嘴唇,这时可以看到他嘴里一口尖利的小牙齿。他学着狗的动作把自己的嘴凑到那块肉上。

“现在开始!”

“请大家看好时间! ”

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大胃口”的脸,注视着他的下颌和他耳朵边鼓起的肌肉。大家看着他的尖下巴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不时地懒洋洋地交谈几句:

“压根儿像熊吃东西! ”

“你见过熊吃东西啦?”

“难道我是住在森林里的吗?俗话说:吃相像狗熊。”

“俗话说的是:吃相像猪。”

“猪是不吃猪肉的……”

大家听了强作笑容,这时一个内行的人纠正说:

“猪什么都吃,连自己的崽子和姐妹都吃……”

“大胃口”的面孔渐渐涨得通红,两耳变得灰白,凹陷的眼睛从眼窝里突了出来。他喘着粗气,但是他的下巴依然有节奏地抖动着。

“快点吃,米海洛,注意时间!”大家鼓励他说。他不安地打量了一下剩下的咸肉,然后喝一口啤酒,又吧嗒吧嗒地啃起来。围观的人群活跃起来,频繁地看米什卡的老板手里拿着的怀表,并且相互提醒说:

“不要让他把表往回拨,把他的表拿过来! ”

“盯住米什卡:不要让他把肉塞进袖子里! ”

“在限定的时间里他是肯定吃不完的! ”

米什卡的老板不服气地喊道:

“我赌二十五卢布!米什卡,别认输! ”

围观的人纷纷推波助澜,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赌。

米什卡不停地咀嚼,他的脸也变得像块腿肉,高鼻梁的尖鼻子发出凄厉的喘气声。他的样子实在让人害怕,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哭叫起来:

“饶了我吧……”

说不定,肉卡在他喉咙口,他会一头栽倒在围观者的脚下,一命归天。

他终于把肉吃光了,瞪着一双醉眼,用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

“给点水喝……”

可是,他的老板看了看怀表,埋怨说:

“这个小子,他超过了四分钟……”

围观的人们讥笑他说:

“可惜我们没有跟你打赌,要不你就输了! ”

“这小伙子真称得上是头野兽! ”

“对,应当把他送到杂耍场去……”

“上帝怎么会把一个人弄得稀奇古怪的呀?”

“咱们喝杯茶去怎么样?”

于是人们像一条条驳船,慢慢地向小饭馆漂去。

我想弄明白,是什么力量把这些生铁般笨重的人聚集到这不幸的小伙子的周围的?为什么他反常的暴饮暴食能引得大家很开心呢?

狭窄的穿廊光线昏暗,单调乏味,到处堆满了羊毛、羊皮、麻绳、缆绳、毡靴、鞍具及其他皮革制品。砖砌的柱子把穿廊和人行道分成两部分。这些粗大笨拙的柱子由于年久失修,已经斑斑驳驳,溅满了街上的污泥。柱子上的砖块和砖块之间的缝隙,我大概默默地数过几千遍了,遍布的难看的裂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人行道上,行人们从容不迫地走着。街道上,出租马车、载货雪橇不慌不忙地来来回回。街道对面有座用红砖砌成的正方形的两层楼房,里面开设着店铺。在这正方形的建筑内有块空地,在覆盖着踩结实的污雪的空地上堆着木箱、干草和皱巴巴的包装纸。

所有这一切,包括行人和马匹,尽管都在不停地走动,但看上去都是静止的,或者懒洋洋地在原地转圈,似乎被无形的链条拴在了那里。你会突然感到这里的生活几乎无声无息,由于听不到声音而患上了不言症。雪橇的滑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商店的大门乒乒乓乓地开开关关,卖馅饼和热蜜水的商贩在高声吆喝,可是他们的声音无精打采,单调枯燥,没有点高兴的样子。但是你很快听惯以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声音了。

教堂的大钟在悲鸣,这凄凉的钟声永远在人们的耳畔回响。它仿佛不停地在市场上空飘荡,从早到晚,把人们的思想感情分成一层一层,然后在所有的印象上面铺上厚厚的铜垢。

从被污雪覆盖的泥土里,从屋顶上灰色的积雪里,从楼房肉色的砖块里,到处都透出令人心寒和厌烦的无聊。这种无聊随着烟囱里冒出的灰色烟气升入广漠、阴晦的低空;马的鼻息里弥漫着无聊,人的呼吸中也透露出无聊。这无聊具有自己的气味,那是由汗水、脂肪、大麻油、烤饼和煤烟混杂在一起的浓重的呛人味。这种气味使人们的脑袋发涨,好像戴上了顶又厚又紧的帽子。这气味还渗进人们的胸腔,使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昏昏沉沉的感觉和阴郁的愿望,使他想闭上眼睛,绝望地号叫,跑到外面,见到第一堵墙,就紧跑几步,一头撞上去。

我常常端详那些商人们肥头大耳的、流动着油腻腻的血液的胖脸,这些脸冻得发疼,表情木然,好像睡梦中一样。这些人张大了嘴巴,哈欠一个连着一个,就像丢弃在干燥的沙滩上的鱼。

冬天生意清淡,这些商人的眼睛里失去了警觉和凶猛的光芒,而这种光芒在夏天倒是将他们的眼睛点缀得略显神采。沉重的皮大衣束缚了他们的行动,压弯了他们的腰。商人们懒洋洋地说着话,一生气就吵架。我认为,他们故作如此,只是为了向对方表示:我们还活着!

我看得很明白,无聊的生活使他们感到难受,使他们的精神面临崩溃,因此他们只能想出一些残酷而愚昧的游戏,对无聊生活所具有的吞没一切的力量进行徒劳的斗争——这就是我给自己所做的解释。

有时我跟彼得 ·瓦西里耶维奇谈起这一点。虽然他总是对我冷嘲热讽,但是他却赞赏我对书籍的喜爱,所以有时候对我说起话来,口气也很严肃,不无开导人的意思。

“我不喜欢商人们那样的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须绕在自己一只修长的手指上,问:

“你怎么会知道商人的生活?难道你是他们家中的常客?小伙子,这儿是大街,人不是生活在大街上的,他们仅仅在大街上做生意,要不就是从大街上匆匆走过,最后还是回到家里。人们上街,穿着都很整齐,单凭穿着是不可能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的。一个人生活在自己家里,在自家的四壁之间言行举止就会不加掩饰,所以他们的家庭生活你是不会知道的! ”

“可是不管在这儿还是在家里,他们的想法都不是一样的吗?”

“可是谁能知道邻居们在想些什么呢?”老头儿严厉地瞪圆着眼睛,低沉而有力地说。“老人们常说,思想就像跳蚤,不计其数。也许一个人回到家里,跪在地上痛哭,祈求上帝说:‘宽恕我吧,上帝,复活节那天我犯了戒规!’也许,对他来说,家就是修道院,在这个家里他只跟上帝生活在一起,是不是这样?我看就是这么回事!每一只蜘蛛都有自己的角落,都在编织自己的网,而且知道自己的体重,使这张网能够托得住它……”

他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压得很低很低,好像在告知重要的秘密。

“你现在要作出判断,可是要判断,对你来说还嫌太早,像你这种年龄,活着不是靠智慧,而是靠眼睛!因此,你要多看,多记,少开口。智慧是用来办正经事,信仰是用来充实灵魂的!你喜欢读书,这很好,但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注意分寸:有些人读书入了迷,弄得精神错乱,连上帝都不信了……”

在我看来,他似乎永生不死,我很难想象他会衰老,模样会改变。他喜欢讲述商贾的故事、强盗的故事和那些靠制造假币而变得有财有势的人的故事。我从外祖父口中听到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他比经学家讲得好。但是故事的意思都是一样的:财富向来是靠对别人和上帝的犯罪来获取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从来不怜悯别人,可是一说到上帝,他却显得十分虔诚,连连唉声叹气,不敢正眼看人。

“他们就这样欺骗上帝,可是他,主耶稣看得一清二楚,流着眼泪说:我的子民啊子民,愁苦的子民啊,地狱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 ”

有一次,我壮起胆子提醒他说:

“可是,你也常常欺骗那些乡下人……”

这话并没有使他生气。

“我干的是了不起的大事吗?”他说。“我不过是捞个三五卢布,唯此而已。”

他有时见到我在读书,把书从我手上拿去,吹毛求疵地问我读过的内容,又怀疑又惊奇地问掌柜:

“你瞧他这个机灵鬼,书倒还看得懂哩! ”

然后,他有条有理地开导我,这些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

“你要听我的话,这对你有好处!基里尔有两个,两个都是主教:一个是亚历山大城的,另一个是耶路撒冷的。第一个主教反对罪孽深重的邪教徒涅斯托利,因为涅斯托利散布无耻的谬论,说什么圣母是凡人,因此她生不出上帝,生下的也是凡人,不过是借用基督,也就是借用救世主的名字和事业罢了。这样说来,我们就不应该叫她圣母,而应该叫她基督之母,你懂吗?这就是所谓的邪逆!耶路撒冷的基里尔为反对邪教徒阿利而战……”

我十分佩服他在宗教历史方面的知识,他呢,总是伸出一只像神父那样保养得很好的手,摸摸自己的胡子,自吹自擂地说:

“我在这方面称得上是位大将。有一天我到莫斯科去过圣灵降临节,在一次辩论中我跟那些恶毒的尼康教派学者、教士和俗人唇枪舌剑。小伙子,我甚至跟教授们交过锋,是的!我能言善辩,像鞭子一样将一个教士抽得流鼻血。瞧我有多厉害! ”

他的双颊泛起红晕,目光炯炯有神。

看来,他把对手流鼻血看成是他成功的顶峰,是他个人荣誉的金桂冠上一颗最耀眼的红宝石。每当他说起这件事,总是有声有色,神采飞扬。

“那个教士很漂亮,身体也很棒!他站在读经台前,血从鼻子里一滴一滴淌下来!他却全然不知自己出了丑。这个教士很凶,像头荒野中的雄狮,嗓门大得像口洪钟!可是我侃侃而谈,每句话都像把锥子扎到他的心窝里,扎在他的肋骨之间!……他呢,简直像只烧得火红的炉子,里面燃烧着邪教的毒焰……嘿,真够精彩的! ……”

还有一些经学家也时常光顾我们的小铺:帕霍米挺着个啤酒肚,身穿一件油迹斑驳的紧腰长外衣,瞎了一只眼睛,身体虚胖,老是呼哧呼哧地喘气;卢基安是个小老头,头发梳得又平又光,像老鼠身上的毛,人很和气,脚勤手健。跟他在一起的是个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的人,模样像马车夫,满脸黑胡子,目光呆滞,没有一点表情,这张脸虽然令人讨厌,但长得还算漂亮。

他们几乎每次都带来一些古书、圣像、香炉和一些盅樽出售;有时候他们把卖主也带了来,那是些从伏尔加河对岸来的老头、老太婆。他们做完生意,在柜台旁坐下,就像栖息在田塍上的乌鸦。他们一起喝茶,吃面包和果汁糖,互相交谈尼康派教会对他们的迫害;某个地方遭到搜查,没收了祈祷书;另一个地方,警察查封了祈祷室,并且根据第一百零三条法令,把祈祷室的主管送上法庭。这第一百零三条法令是这些人聊天的老话题,不过他们说起来倒很平心静气,像谈论冬天刮风下雪这一类必然的事情一样。

警察、搜查、监狱、法庭、西伯利亚这些都是他们谈论有关为了信仰而遭受迫害时的常用词语。这些词语犹如烧红的木炭落到我的心里,引起我对这些老人的同情和共鸣。我读过的那些书教育我要尊敬那些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顽强奋斗的人,要珍视百折不挠的精神。

有的时候我忘记了我在这些生活导师们身上看到的一切不好的东西,仅仅感到他们有一种沉着的顽强精神。我觉得在这种精神的背后隐藏着这些导师对真理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和为了真理准备承受一切痛苦的意志。

后来,当我有机会在百姓中间,在知识分子中间见到许多类似这样旧信仰的捍卫者的时候,我才明白这种顽强精神是人们的一种消极态度,他们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因为过时的词语和陈旧的概念像绳索一样紧紧地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陷在这些词语和概念的圈子里,变得麻木不仁了。他们的意愿静止不变,不能向着未来的方向发展。当某种外来的力量把他们从站惯的地方推出去的时候,他们就会木然地滚下去,像块石头从山上滚下去一样。他们凭借怀旧这种垂死的力量和对受折磨和受压迫的病态的偏爱,坚守在墓地旁边的岗位上。然而,一旦剥夺了他们经受折磨的可能性,他们就会变得心灵空虚,渐渐消失,仿佛晴空中的浮云随风飘去。

他们怀着志得意满的心情和伟大的自尊心,随时准备为实现自己的信仰甘愿去受苦受难,这样的信仰无疑是种坚定的信仰。然而它使我联想起一件穿破了的衣服,这件衣服上沾满了各种油污,正因为这样,才幸免于因年久而遭破损。他们的思想感情已经习惯于龟缩在偏见和教条的狭小的硬壳里,虽然它们已失去翅膀,变得畸形,可是生活得很舒适,很满意。

这种习惯上的信仰是我们生活里一种最可悲、最有害的现象。在这种信仰的领域里,就像在砖墙的阴影下一样,一切新生事物成长得缓慢、畸形和破败。在这阴暗的信仰里,几乎没有爱的阳光,只有太多的屈辱、愤恨和嫉妒,永远与仇恨和睦共处。这种信仰之火是一堆朽木发出的磷光。

然而,为了证实我这种观点,我不得不经历许多艰辛的岁月,摧毁心灵中的许多东西,并且将它们从自己的记忆中扔出去。我在无聊和没有良知的现实生活里第一次遇见那些生活导师的时候,他们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些具有伟大精神力量的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们当中几乎每个人都受过审判,蹲过监狱,被驱逐出各个城市,跟其他犯人一起一站一站地被押解出去。他们东躲西藏,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

不过,我发现这些老人一方面埋怨尼康派教徒的“精神压迫”,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乐于此道,相互排挤,甚至干得饶有兴趣。

独眼龙帕霍米喝醉酒后,喜欢吹嘘自己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些书,他只要指到哪一页,就能背得出哪一段的内容,像犹太教经师能背《塔木德》 ①一样,手指随便往哪一页上一指,就用柔和的、带鼻音的嗓音背诵起来。他始终看着地板,用唯一的眼睛惊惶不安地在地板上瞅来瞅去,好像在寻找一件十分珍贵的失物。我最常见的是,他喜欢在麦谢茨基公爵的那本《俄国的葡萄》书上露一手。他背得滚瓜烂熟的一段是“出类拔萃和勇敢无比的殉教徒们的忍屈受辱和无所畏惧的受苦受难”。可是,彼得 ·瓦西里耶维奇总是千方百计捉他的错。

①系犹太教教义、宗教伦理与律法集。

“你胡说!这件事跟基里安大人没有关系,而是跟纯洁的杰尼斯有关。”

“哪儿来的杰尼斯?应该是基奥尼西……”

“你不要抓住一个字眼吹毛求疵! ”

“你也别教训我! ”

他们俩一会儿就争得面红耳赤,大眼瞪小眼地说

“你这个贪吃鬼,不要脸的家伙,瞧你的肚子吃得快胀破了……”

帕霍米像用算盘计数一样地答道:

“你呢,老色鬼,公山羊,娘儿们的尾巴。”

掌柜把两只手缩在袖管里,站在一旁冷笑,像怂恿小孩一样怂恿这两个古老教派的虔诚的捍卫者说:

“你们斗吧!继续斗吧! ”

有一天,这两个老头儿果真打了一架。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出其不意地打了他朋友一记耳光,并且还追去,他一面精疲力竭地擦着脸上的汗,一面跟在后面叫:

“你等着瞧,这罪名要算在你账上!是你这该死的引诱我的手犯罪的,呸! ”

他特别喜欢责备自己的朋友,说他们的信仰不够虔诚,逐渐堕落成“否定派” ①了。

①旧礼仪派中反教堂派的一支,亦称基督救世派。

“这都是亚历山大煽动你干的,那只公鸡唱得多好听啊! ”

否定派激怒了他,显然,也使他感到害怕,可是对于这一教派的实质是什么的问题,他的回答却并不十分明白。

“否定派是一种最令人伤心的邪说,它只承认理智,不承认上帝!拿哥萨克人来说,他们除了《圣经》,什么书都不读,而《圣经》也是从住在萨拉托夫的德国人那儿,从路德 ①那儿传过来的。至于路德这个人,大家是这样说的:‘他的名字起得不错,拆开来读就是:邪路加缺德。路德的真意就是:走邪路缺德,缺德走邪路!’否定派称作鞭笞派,也称作史敦达教派②,这些都是从西方的邪教徒那儿传过来的。”

①路德,即马丁·路德(1483—1546),16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的创始人。

②19世纪后半期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农民中的宗教派别,受新教影响。

他跺了一下瘸腿,用有力的声音冷冷地说:

“应当把那些新教徒逐出教门,用火烤,用火烧!不应当迫害我们,我们历来就是俄罗斯人,我们的信仰是真正的、东方的、根深蒂固的俄罗斯信仰,而这一切都是西方的东西,是被歪曲了的自由思想!德国人、法国人,能干出好事吗?他们在一八一二年……”

他越说越来劲,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来用力抓住我的宽腰带,又推又搡。他的话说得娓娓动听,慷慨激昂,富有青春活力。他继续说:

“人的理智在自己制造的臆想的密林中徘徊,就像头吃人的狼在徘徊觅食一样,它受魔鬼的驱使,吞噬人的灵魂——这上帝的恩赐!这些魔鬼的奴仆想干什么呢?集一切否定派之邪说于一身的鲍格米勒派 ①教导人们说:撒旦是上帝的儿子,是耶稣基督的哥哥,瞧,他们已经堕落到何种地步!他们还说:上司,别听他的。活儿,别去做它。妻子、儿女,别去管他们。人什么都不需要,任何规章都不必遵守,一个人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魔鬼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瞧,这个亚历山大又钻出来了,唉,这条蛆虫……”

①10世纪至 14世纪在巴尔干发生的反封建异端运动,至 17世纪形成教派。

这时掌柜差我去做一件事,我趁机离开了老头儿。可是他一个人依然站在穿廊上,继续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说:

“啊,失去翅膀的灵魂啊!啊,先天瞎眼的小猫啊!我怎样才能躲开你们呀?”

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双手支在膝盖上,久久地不作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冬天灰暗的天空。

他对我显得较为关心和亲热了。他看见我在读书,抚摸着我的肩膀,说:

“读吧,孩子,读吧,会有用处的!你好像有点儿小聪明。可惜你不尊敬大人,不管对什么人都要顶嘴,你想想:这样胡闹下去会把你引到哪儿去?孩子,你这样下去无路可走,只有坐牢去。书是要读的,不过你要记住,书终究是书,要自己动脑子思考才行!鞭笞派教徒里有一个叫达尼洛的教导者,亏他想得出来说,不管老书新书,都没有用处,最好把它们装进一只大麻袋,扔进水里去。当然,这也是胡说八道!还有这个亚历山大,这个狗娘养的,也是蛊惑人心……”

他提到这个亚历山大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他来到店铺,神情严肃、忧心忡忡地对掌柜说: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在我们城里,是昨天来的!我找了他很久,没有找到。他躲起来了!我坐一会儿,说不准他会来这儿……”

掌柜不客气地对他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人也不认识! ”

老头儿点点头,说:

“你说的也是,对你来说,所有的人不是顾客,就是卖主,其他的人是没有的!请我喝杯茶吧……”

我提着一大铜壶开水走进店堂,只见几个客人已经坐在那里。小老头儿卢基安愉快地笑着,门背后一个暗角落里坐着一个新来的人,他身穿一件厚大衣,脚登一双高统毡靴,腰里系条绿色的宽腰带,头上的帽子歪歪斜斜地一直压到眉毛上。他的脸长得平平常常,谈吐举止文静持重,好像一个为刚刚丢了活儿而垂头丧气的商店伙计。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没有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说话,语气严厉而有力。他抬起右手,猛然将帽子往上一推:抬手的一刹那,看上去好像打算在胸前画十字,其实是将帽子向上推推,推一下,再推一下,几乎将帽子推到头顶,然后又一把将帽子紧紧压到眉梢。他这种急剧的动作不由得使我想起兜里装死神的伊戈沙。

“各种各样的鳕鱼在我们这一条浑浊的河里游来游去,把水搅得越来越浑,”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说。

那个像商店伙计的人用平静的语调轻轻地问:

“你是在说我吗?”

“就算是在说你……”

这时那个人又问,声音不响,但是却非常诚恳:

“那么,老兄,你对自己有什么说法呢?”

“对自己怎么看,我只对上帝说,这是我的事情……”

“不,老兄,这也是我的事,”那个新来的客人庄重、激昂地说。“你不要对真理视而不见,也不要自以为是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是对上帝、对人们犯下的极大罪过! ”

我很高兴他把彼得·瓦西里耶维奇称做老兄,他那平静而庄严的声音使我十分激动。他说话的声调就像有些优秀的神父在祈祷“主啊,我生命的主宰”,而且他说话时常常俯身向前,几乎会从椅子上滑下去,同时一只手在面孔前不停地挥动……

“你不要谴责我,我的罪孽没有你这样肮脏……”

“茶炊里的水开了,往外喷气,”老经学家轻蔑地说,而那个人仍旧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只有上帝知道,谁在将圣灵之源越搅越浑,也许,这就是你的罪孽,你们是些书呆子,只会纸上谈兵,而我既不是书呆子,也不会纸上谈兵,我是个普普通通的活人……”

“我知道你所谓的普普通通,我已经听够了!”

“是你们把人们的手脚捆住的,是你们扭曲了真实的思想,是你们这些书呆子和伪君子……我说了些什么,你说说?”

“否定派!”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说,而那个人伸出一只手掌对着自己的面孔晃来晃去,好像在念手掌上写着的字。他激昂地说:

“你们以为把人们从这个牲口棚赶到那个牲口棚,就算是为他们做了好事吗?可是我说,不对!我说,老兄,你自己摆脱出来吧!在上帝面前,家庭、妻子和你所有的一切有什么用呢?老兄,从人们为了争夺财富而厮打、相互残杀中摆脱出来吧,从金银和一切财富中摆脱出来吧,那所有的一切都是腐烂的垃圾和令人恶心的东西!灵魂的得救不是在尘世的平原上,而是在天堂的山谷里!我说:你们要和这里的一切彻底决裂,砍断一切绳索,扯碎这个世界的罗网,因为这是基督的敌人编织出来的东西……我沿着笔直的道路行进,我不动摇自己的灵魂,更不接受这个黑暗的世界……”

“那么,面包、水、衣服,你都不接受吗?这可都是俗世的东西!”老头儿挖苦地说。

但是,这一番话并没有对亚历山大有所触动,他说话的语调变得越来越诚恳,虽然声音并不很响,可是听起来,他仿佛在吹铜号。

“老兄,对你来说,什么东西是宝贵的?唯独上帝是宝贵的;你要站到他面前,看破红尘,把你的灵魂与尘世捆在一起的绳索统统斩断。那时上帝就会发现,你孤身一人,他也孤身一人!这样,你就会跟上帝更亲近,这是你通向上帝的唯一之路!这就是拯救灵魂的关键所在,抛弃父母,抛弃一切,甚至抛弃诱惑你自己的眼睛,挖掉它们!为了上帝,必须消灭自己的肉体,而保留自己的灵魂,从此,你的灵魂就会永远燃烧,万古不灭……”

“你去跟癞皮狗待在一起吧,”彼得·瓦西里耶维奇站起身来,说。“我本以为你从去年起变得聪明一点了,哪里知道你现在更糟……”

老头儿微微晃动着身子走出店铺,站到凉台上。亚历山大一见这样,反而不安起来,他急忙用惊讶的口气问他:

“你走啦?是吗……为什么?”

可是和气待人的卢基安向他使了个眼色,安慰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

这时亚历山大责备他说:

“瞧你这个世界上的大忙人,也到处胡说八道,可是,这有什么用处呢?什么三呼哈利路亚,什么二呼哈利路亚……”

卢基安对他笑了一笑,也走到凉台上去了。于是他回过身来,很自信地对掌柜说:

“他们不能容忍我的精神,不能!他们消失了,就像烟离开火一样……”

掌柜皱起眉头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我不想弄清这些问题。”

那个人仿佛一下子窘住了,把帽子往下一拉,喃喃地说:

“怎么能不弄清楚呢?这些问题很那个 ……它们要求我们弄清楚……”

他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坐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另外两个老头儿过来叫他,于是他们三个人不辞而别了。

这个人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好像夜晚的篝火烧旺以后一转眼就熄灭了。他迫使我从他对生活的否定中领悟到某些真理。

傍晚,我抽空把这个人的事情热情地讲给画圣像的老工匠听,他叫伊凡·拉里奥诺维奇,性情平和,待人和气。他听完我的话,解释说:

“看来,他是个云游四方者,某种教派的信徒,他们否定一切。”

“他们是怎样生活的呢?”

“他们东奔西走,到处漂泊,行踪无定,所以大家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云游派。按照他们的说法,尘世和尘世上的一切都跟我们无关,警察把他们当作危害分子,在抓他们……”

虽然我的生活很痛苦,可是我不明白,人怎么能逃避这一切呢?那时候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许多有趣的、对我而言很宝贵的东西。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很快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然而在我处境艰难的时刻,他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他在野外走着,沿着一条灰蒙蒙的道向森林走去,他那只苍白的、从未干过活的手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嘟哝着说:

“我走的是一条正路,我不接受任何东西!要砍断一切绳索……”

我想起了父亲,他似乎跟亚历山大并肩走着,手里拄着一根胡桃木的手杖,身后跟着一条花狗,一边跑,一边吐着舌头,这情景跟外祖母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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