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六点钟,我去市场打工。在那里,我见到许多很有意思的人:木匠奥西普,头发花白,有点像圣徒尼古拉。他是个熟练工,爱说俏皮话;还有驼背的瓦工叶菲穆什卡;还有泥瓦匠彼得,一个虔诚的教徒,沉默寡言,模样也像个圣徒;还有抹灰工格里戈里·希什林,一个留着淡褐色胡子、有一双蓝眼睛的美男子,他生性文静,待人和气。
我第二次到绘图师家去干活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些人。每个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个个举止得体,神态庄重,说话有礼貌,听他们交谈,我觉得又新奇,又有味道。当时我认为这些仪表堂堂的男子汉都是些地地道道的好人,每个人都很有意思,他们跟库纳维诺郊区那些心肠狠毒、惯于偷盗、嗜酒成性的小市民完全不一样。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抹灰工希什林,我甚至请求跟他一起当小工,可是他伸出一根白净的手指搔搔金黄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我说:
“你现在干这活还太早,这活不轻松,等明年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他扬起漂亮的脑袋,问我:
“是不是你日子过得不顺心?哦,没关系,你忍着点,只要你咬紧牙关,就一定能挺过去! ”
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忠告会给我带来什么,可是我始终怀着感激之情记住他的话。
直到现在,他们每逢星期天早晨都到我东家这儿来。他们围着餐桌在长凳上坐下,一边等候我的东家,一边兴致勃勃地聊天。东家一来,握着他们结实有力的手,十分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然后在桌子的上首坐下。这时一把算盘和一叠钞票放到桌子上。雇工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皱巴巴的记工册摊到桌子上,每周的结账就这样开始了。
东家一边开着玩笑逗他们,一边千方百计故意算错账克扣他们的工钱,而雇工们对他也寸土不让,一分一厘争个明白。有时候他们吵得很凶,不过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
“嘿,亲爱的,你天生是个滑头!”雇工们对东家说。
他面露窘色地笑笑,说:
“哼,你们这群野母鸡,也够滑头的! ”
“不过,朋友,不耍点滑头又怎么行呢?”叶菲穆什卡坦诚地说。这时 彼得一本正经地说:
“人要活下去,只能靠偷窃,可是挣来的钱都归上帝和沙皇了……”
“瞧,我也想骗你们的钱呢!”东家笑着说。
大家和善地附和他说:
“这么说,你想克扣我们的钱啰?”
“你想骗我们的钱吗?”
格里戈里·希什林用双手将浓密的大胡子捋到胸前,用悦耳的声音问道:
“弟兄们,能不能公事公办,大家不要欺骗呢?要是大家都老老实实过日子,太太平平,那该多好,是吗?乡亲们,我说得对吗?”
他那双蓝眼睛黯淡无光了,湿润了。此时此刻,他变得特别善良。他的恳求使大家有点发窘,大家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我们乡下人骗不了别人多少钱的,”相貌堂堂的奥西普叹了口气嘟哝着,好像很同情庄稼汉。
神情忧郁的泥瓦匠拱背伏在桌子上,低沉地说:
“罪孽就像泥沼地:走得越远,陷得越深! ”
我的东家也学着他们的腔调喃喃地说:
“我有什么法子呢?以牙还牙罢了……”
他们高谈阔论一通后,又试图千方百计互相欺骗。他们结清账目,紧张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于是约东家一起到小酒店里喝茶去了。
在市场的工地上,我必须时刻盯住这些人,不让他们偷钉子、砖和木板。他们每个人除了替我的东家干活以外,还承包从别处揽下的活,所以都想方设法从我的鼻子底下偷点东西去干自己的私活。
他们见到我都很客气。希什林说:
“你以前想要到我这儿来入伙,还记得吗?可是现在,瞧你,步步高升,当上我的顶头上司了,是吗?”
“对,对,”奥西普打趣地说,“好好看守着,管好东西,上帝会保佑你的! ”
彼得很不客气地说:
“派只小仙鹤来管老耗子了……”
我的职责使我十分为难。我羞于面对这些人,因为他们个个都有一技之长,懂得一些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知道的东西,可是我却一定要把他们当成小偷和骗子,处处监视他们。开头几天,我跟他们很难相处,然而奥西普马上看出来了。有一天,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他对我说:
“你听我说,小伙子,你别老绷着脸,这没有用,懂吗?”
我当然一点都没有听懂他的话,可是我觉得这个老头儿理解我难堪的处境。不久,我们两个人就建立起坦诚相见的关系。
他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导我说:
“要是你想知道的话,那么在我们中间,泥瓦匠彼得鲁哈是个大贼,
他家里人口多,自己又贪得无厌。你要千万对他留神,他什么东西都不嫌弃,样样东西都要:一俄磅钉子啦,十块砖啦,一麻袋石灰啦,都照拿不误!他人不坏,信奉上帝,思维呆板,识点字,可是爱偷窃!叶菲穆什卡像个婆娘,性格温顺,决不会得罪你。他也很聪明,凡是驼背,都不是傻瓜!还有格里戈里·希什林,这个人有点儿傻头傻脑,他不但不拿别人东西,还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他干活全是白干,谁都可以蒙骗他,而他却不会骗别人!他没有脑子……”
“他和善吗?”
奥西普似乎打远处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说了一句刻骨铭心的话:
“对,他很和善!一个懒汉要成为一个和善的人,是一件最简单的事。小伙子,和善不需要智慧……”
“那么,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他笑了笑回答:
“我现在就像个还没出嫁的姑娘,等我做了奶奶,再说我自己。你就暂且等着吧!要不,你自己动动脑子,找找我的真相藏在哪儿。你现在就找吧! ”
他推翻了我原先对他和他的朋友们的各种看法。我很难怀疑他对别人评价的真实性,因为我发现,无论是叶菲穆什卡、彼得,还是格里戈里,都认为这个仪表堂堂的老头儿比他们聪明,在人情世故方面比他们老练。他们遇到什么事情,都向他请教,倾听他的忠告,用各种方法表示对他的尊敬。
“劳驾您替我们出出主意,”他们恳求他。可是每一次这样的请教之后,等奥西普一走开,泥瓦匠就悄悄对格里戈里说:
“异教徒。”
格里戈里冷笑着补充说:
“小丑。”
抹灰工善意地提醒我:
“你留点儿神,马克西梅奇,跟这老头儿待在一起得多加小心,他不消一会儿就会把你弄得晕头转向!这帮信邪教的老头儿,千万别跟他们缠在一起,太危险了! ”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他的话。
我认为最正直、最虔诚的信徒要数泥瓦匠彼得。他无论谈论什么,都简单明了,郑重其事。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上帝、地狱和死亡。
“哎,伙计们,不管你怎么挣扎,不管你抱有什么指望,早晚都得入棺材、进坟墓,谁也逃不掉!”
他经常闹肚子疼,有的日子他根本无法进食,连吃一小块面包也会使他疼得全身抽搐,剧烈呕吐。
我觉得驼背叶菲穆什卡也是个善良和正直的人,但总是显出一副可笑的样子,呆头呆脑,甚至有点儿精神失常,像个不吭声的傻子。他喜欢拈花惹草,见一个,爱上一个,说起女人来总是这么一句话:
“直说吧:那不是娘儿们,是裹在酸奶油里的一朵花,真的! ”
当来自库纳维诺小市民家庭的那些手脚利索的女人到一些店铺来擦洗地板的时候,叶菲穆什卡就从屋顶上爬下来,站在一个角落里,眯起炯炯有神的灰眼睛,咧开大嘴巴,嘴角一直扯到耳根边,唧唧咕咕地说着话。
“上帝赐给我这么个健壮的小娘儿们,真是喜从天降!一朵多么漂亮的裹着酸奶油的鲜花!命运送给我这样好的礼物,我该怎样感谢它呢?我会被这美人儿活活烧死的! ”
起初,女人们嘲笑他,嘁嘁喳喳地嚷嚷着:
“你们快看,那个驼子的骨头都酥了。唉,老天爷啊! ”
瓦工没有把她们的嘲笑放在心上。他那高颧骨的脸膛儿变得昏昏欲睡,他似乎在说梦话,一连串的甜言蜜语犹如醉人的流水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说出来,分明醉倒了这些女人。最后,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女人惊讶地对女伴们说:
“你们听呀,那汉子花痴病发作,成了年轻小伙子了! ”
“像小鸟一样唱得很好听……”
“像教堂门口要饭的叫花子,”一个固执的女人不甘示弱地说。
可是,叶菲穆什卡不像一个叫花子。他像个粗壮的树墩,稳稳地站在那儿,他的声音越来越有感召力,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诱人,那些女人一声不吭地听着。他仿佛真的被亲昵的甜言蜜语陶醉了。
后来,事情是这样结束的:大概在吃午点的时候,要不就在收工以后,他摇晃着沉重的、棱角分明的脑袋,惊讶地对伙伴们说:
“嘿,这小娘儿们长得多么温柔可爱,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碰到!”
叶菲穆什卡在叙述自己得手的时候,没有像别人那样吹嘘自己,也没有嘲笑被自己征服的女人,他只是喜不自禁,表现出按捺不住的欣慰,一双灰色的眼睛令人惊异地瞪得又圆又大。
奥西普摇摇头,大声说:
“唉,你啊,本性难改!你现在多大年纪啦?”
“我四十四岁。这没关系!我今天就年轻了五岁,我好像在河里洗了个澡,泡在活水里,觉得全身强壮有力,心里也舒坦了!不,难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女人吗?”
泥瓦匠对他厉声说:
“等你过了五十岁,你瞧着,你这种下流的习气会叫你吃足苦头的!”
“叶菲穆什卡,你真不要脸,”格里戈里·希什林叹了口气说。
可是我觉得这个美男子在忌妒驼子的得手。
奥西普从拳曲得很整齐的银灰色眉毛下面看着大家,逗笑着说:
“大家都叫玛什卡,可是各人都有自己的脾性,这个喜欢碗碟瓢勺,那个喜欢皮扣耳环,不过每个玛什卡将来都会当奶奶……”
希什林已经成家,妻子仍待在乡下,他也看中了擦地板女工。把她们弄到手是很容易的,因为她们每个人都在“赚外快”。在闹饥荒的郊区,她们对这种赚外快看得很平常,就像干其他活儿一样。可是那个美男子却从来不碰女人,只是用特殊的目光打远处望着她们,不知是为了怜惜某个人、怜惜自己,还是怜惜她们。当那些女人主动来向他调情、挑逗他的时候,他害羞地笑笑,走开了……
“去你们的……”
“你怎么啦,怪人?”叶菲穆什卡惊讶地问。“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我家里有老婆,”格里戈里提醒他。
“你老婆会知道吗?”
“要是我在外面不正经,她总是知道的,老兄,骗不了她的! ”
“她怎么会知道呢?”
“这我不清楚。不过,要是她自己守本分,她一定会知道的。要是我规规矩矩过日子,她却做出造孽的事,我也一定会知道的……”
“怎么会呢?”叶菲穆什卡叫了起来,可是格里戈里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这我不清楚。”
瓦工生气地摊开双手。
“瞧,什么‘守本分’,什么‘不清楚’……嘿,你呀,木瓜脑袋! ”
希什林手下有七名雇工,他们对他很随便,没有把他当工头,在背地里都叫他“小牛犊”。如果干活时希什林发现他们干活偷懒,就拿起托灰板、铲子,亲自动手熟练地干起来,一边亲热地喊道:
“加把劲,伙计们,加把劲!”
有一天东家生气了,我受他的委托去找格里戈里,对他说:
“你手下的雇工很不好……”
他似乎感到很吃惊,问道:
“是吗?”
“这个活本该在昨天中午以前干完,可是他们拖到今天还来不及……”
“是这么回事,他们来不及,”他表示同意,沉默片刻后,谨慎地对我说:
“我当然看得出,可是我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催他们,他们都是自己人,都是跟我从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这儿又得借用一句老话:‘受到上帝的惩罚——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 ①所以,这是对所有人的惩罚,包括你和我。可是我和你都比他们干得少,这样,就不好意思催他们……”
①引自《旧约·创世记》第3章第19节。
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有时他走在市场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到一座侧路渠的桥上,突然停下脚步,靠着桥栏站了好久,望着渠水、天空和奥卡河对岸的远处。如果你偶尔遇上他,问他:
“你在做什么?”
“啊?”他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做什么,我只是随便站一会儿,看看……”
“老弟,上帝把一切安排得多好啊,”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天空、大地、奔流的河水、航行的轮船……坐上轮船,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到梁赞去,或者到雷宾斯克去,到彼尔姆去,到阿斯特拉罕去,随你的便!我去过梁赞,这小城还不错,不过很枯燥,比下诺夫哥罗德还枯燥。我们的下诺夫哥罗德真好,很热闹!阿斯特拉罕也比较枯燥。主要是那里有许多加尔梅克人,我不喜欢他们。什么莫尔多瓦人、加尔梅克人,还有什么波斯人、德意志人,以及其他各种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欢……”
他说话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寻找与他有思想共鸣的人,可是往往找到的是泥瓦匠彼得。
“他们不是开化的民族,而是野蛮的民族,”彼得用自信的口气忿忿然地说,“他们背着基督生下来,绕过基督走路……”
格里戈里听了,立刻兴奋异常,乐不可支。
“不管怎么说,伙计们,我喜欢纯粹的民族,俄罗斯人,他们的眼神也是老老实实的!犹太佬我也不喜欢,我甚至不明白,上帝干吗要那么多民族?弄得我们莫名其妙……”
泥瓦匠阴沉着脸补充说:
“莫名其妙,好多东西似乎都是多余的……”
奥西普听完他们的话,用嘲笑的口吻刻薄地插嘴说:
“多余的东西是有的,瞧,你们刚才说的这些话全是多余的!唉,你们这帮教派信徒!真该用鞭子揍你们一顿才是。”
奥西普有自己的看法,可是我不明白他究竟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附和所有的人,赞成他们的观点;不过,我通常发现他很讨厌这些人,认为他们都是些疯子,他常常对彼得、格里戈里和叶菲穆什卡说:
“哼,你们这些小猪崽子……”
他们笑笑,笑得很勉强,有点尴尬,但毕竟是笑了。
东家给我一天五戈比的饭钱,不够用,肚子总是吃得半饥不饱。雇工们见此,就请我跟他们一起吃早饭和吃午点。有时候一些包工头也叫我到小饭馆去喝茶。我总是欣然答应他们的邀请,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慢条斯理的交谈和离奇古怪的故事。我读过许多宗教书籍,说给他们听,他们很高兴。
“你肚子里塞满了书,连脖子都快胀破了,”奥西普说,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仔细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使我难以捉摸,他的眼珠似乎始终在蒙眬中融化。
“你要珍惜这一点,多积累点学问,将来会有用处的。你长大以后,去当修士,用你的话为老百姓排忧解愁,要不,就去当百万富翁……”
“去当传教士,”泥瓦匠不知为什么生气地纠正他的话。
“什么?”奥西普问。
“应该说去当传教士 ①,你知道,还问我!你又不是聋子……”
①俄语“传教士”和“百万富翁”两个词发音相近。
好吧,就算去当传教士,去跟那些异教徒辩论。要不,你干脆去当异教徒吧,也能捞到很多油水!只要脑子聪明,靠歪门邪道也能混饭吃……”
格里戈里尴尬地笑着,彼得嘀咕道:
“那些巫师,还有各种各样不信神的人,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坏……”
奥西普立刻表示异议:
“当巫师用不着学问,学问跟巫师不投缘……”
接着,他对我说:
“你仔细听着:从前在我们乡下有个贫苦农民,孤苦伶仃一个人,他叫图什卡,没有田地,没有房子,一贫如洗。他像一根羽毛似的随风飘荡,今天到东,明天到西,他既不像是个雇工,又不像是个懒汉!有一次他无事可做,外出去朝圣,在外转悠了两年。后来,他突然回到乡下,模样完全变了:长发披肩,头戴法冠,身穿缎纹棉布的火红色长袍。他瞪着鲈鱼般的眼睛望着大家,一个劲儿地说:忏悔吧,罪孽深重的人们!为什么不忏悔呢,尤其是你们这些婆娘?你们忏悔了,日子就会过得顺顺当当,你们瞧,现在我图什卡丰衣足食,我图什卡好酒不断,我图什卡玩够了女人……”
泥瓦匠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
“难道问题就在于吃饱喝足?”
“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问题在于他说的话! ”
“哦,他的话我倒没有仔细考虑过,我自己也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对你说的那个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图什尼科夫了解得够清楚的,”彼得生气地说。格里戈里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是跟你们争论,”奥西普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过是想告诉马克西梅奇,混饭吃的法子有各种各样……”
“有的法子会把人送去坐牢……”
“这种事情还少吗!”奥西普同意他的话。“并不是随便走哪条路都可以当神父的,必须知道什么地方该拐弯……”
他总喜欢稍稍逗弄像抹灰工和泥瓦匠这样的虔诚教徒,也许因为他不喜欢他们,所以用这种方法来巧妙地加以掩盖。总的说来,他对人们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
他对叶菲穆什卡的态度好像比较温和,比较和善。瓦工没有和他们一起谈论上帝、真理,谈论教派和人生的痛苦之类他的同伴们喜爱的话题。他为了不让椅背搁住他的驼背,总是把椅子侧过来靠在桌子旁边,然后悠闲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起茶。突然,他警觉起来,环顾一下烟雾弥漫的房间,倾听断断续续的谈话,然后从椅子上跃起身来,一溜烟地跑开了。这就是说,有个叶菲穆什卡的债主到小饭馆来了。他的债主足足有十个,有几个债主见到他,就打他。为了不倒霉,他常常溜之大吉。
“这帮怪人火气挺大,”他困惑不解地说,“我要是有钱,能不还给他们吗?”
“唉,一个苦命人……”奥西普送他走的时候对他说。
有时叶菲穆什卡呆坐着,久久地陷入沉思,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这时高颧骨的脸膛变得温和了,和善的眼睛变得更加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老兵?”有人问他。
“我在想,要是我发了财,嗨,一定娶一位地地道道的小姐,一位贵族小姐,真的,比方说,娶位上校的女儿,我要好好疼她,上帝啊!我在她身旁,一定会被欲火活活烧死……伙计们,因为有一回我给一个上校的别墅盖屋顶……”
“他有一个守寡的女儿,我们听说过!”彼得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可是叶菲穆什卡用两只手掌搓着膝盖,摇晃着身子,驼背也不停地摆动着。他继续说道:
“有时,她走到花园里,全身衣着雪白,雍容华贵,我从屋顶上看着她,此刻太阳也失去了光彩:为什么还要这白天的光亮呢?我要是能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的脚下,那该有多好!她简直像朵裹着酸奶油的天蓝色的鲜花!跟这样一位美丽的太太在一起,宁愿一辈子都过黑夜! ”
“该吃点什么了吧?”彼得厉声问道,不过这话并没有使叶菲穆什卡感到不安。
“上帝啊!”他叫道。“难道我们还要很多东西吗?何况她很有钱……”
奥西普笑着说:
“唉,叶菲穆什卡你这色鬼,一天到晚寻花问柳,什么时候把命送掉呀?”
除了女人,叶菲穆什卡什么都不谈。他干起活来也没有个准儿,有时干得很出色,很勤快,有时却马马虎虎,拿着木槌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铆接房梁,结果留下一只只洞眼。他身上老是散发着一股黄油和鱼油的味儿,但是他也有自己独特的气味——有益于健康的、好闻的气味,他使人联想起刚砍下的树木散发出的那种清香。
跟这个木匠聊天很有意思,有意思但不开心,他的话常常说得我心里很烦,而且很难弄明白他说话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开玩笑的。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这个话题,而且对此有坚定的信念。
“格里沙,”我问,“你是不是知道:有些人不相信上帝?”
他平静地笑笑,说:
“怎么回事呢?”
“他们说:没有上帝!”
“哦,原来如此!这我知道。”
他挥手把一只看不见的苍蝇赶走,一边说:
“你记住,大卫王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 ①瞧,早在那个时候,那些疯子就说过这些话了!没有上帝,我们就寸步难行……”
①引自《旧约·诗篇》第14篇第1节。
奥西普似乎赞同他的看法,说:
“要是你夺走彼得的上帝,他一定会叫你尝尝他的厉害! ”
希什林漂亮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一边用指甲上沾着干石灰的手指梳理着胡子,一边神秘兮兮地说:
“每个人的肉体里都有上帝。良心和五脏六腑都是上帝赐予的!”
“那么罪孽呢?”
“罪孽来自肉体,来自魔鬼!罪孽还来自外部,好像害天花一样,就是这么回事!谁罪孽想得最多,谁就最容易犯罪。你要是不去想罪孽,你就不会犯罪!犯罪的念头都是由魔鬼,也就是,由肉体的主宰引发的……”
泥瓦匠对此表示怀疑。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上帝是无罪的,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同类 ①。是形象和肉体在犯罪。同类不可能犯罪,因为它是同类,是精神……”
①参见《旧约·创世记》。
他得意地笑了,彼得嘟哝着说:
“你说的好像也不大对……”
“那么,照你看,”奥西普问泥瓦匠,“一个人要是不犯罪,就不用忏悔;要是不忏悔,就不能得救,是这样吗?”
“这么说,好像可信一些!老人们常说:忘记魔鬼,就不再爱上帝……”
希什林不会喝酒,喝两杯就醉,脸色通红,眼睛里透出一股孩子气,说起话来像唱歌。
“弟兄们,这一切多么好啊!我们活在世上,多少在干点儿活,可以填饱肚子,谢天谢地——啊,多好呀!”
他哭了,泪水流到胡子上,仿佛一串串玻璃珠挂在丝线般的胡子上,闪闪发亮。
我不喜欢他对生活的不断赞美和这些玻璃串珠似的眼泪,因为我的外祖母也赞美过生活,但是要比他更有说服力,比他说得更朴实,不像他这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们的这些谈论使我经常处于紧张状态,隐隐感到惶恐不安。我曾经读过许多描写农民的小说,发现书中的农民和生活中的农民迥然不同。书本里所有的农民都是不幸的,无论他们是善良的,还是凶恶的,在言谈和思想上都比生活中的农民贫乏。书本上的农民很少谈论上帝,很少谈论教派、教会,他们谈的多半是长官、土地、真理和艰难的生活。他们也很少谈论女人,即使谈论,也不是那么粗鲁,而是比较婉转。对于生活中的农民来说,女人是消遣品,然而是危险的消遣品,对付女人必须要有点计谋,否则她就会制服你,搅乱你的全部生活。书本上的农民,无论是好是坏,都写得一清二楚。可是生活中的农民既不好,也不坏,使人觉得特别有趣。生活中的农民不管怎样对你倾诉,你总觉得他还保留点什么没有说出来,但是这保留部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许,正是这一部分没有说出来的埋藏在心底的话,才是最主要的东西。
在书本里的农民当中,我最喜欢的是《木工队》 ①里的彼得。我很想把这部小说念给朋友们听,于是我把书带到市场的工地上。我常常在包工队里过夜,这次住在这个包工队里,下一次住在那个包工队里。有时候是因为我不愿意冒雨回城里去,不过多半是因为我白天干得疲累了,已经没有力气走回去了。
①这是俄国作家皮谢姆斯基(1821—1881)的一部小说。
我告诉他们,我有一本描写木匠的书,他们一下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一把拿去我手上的书,翻了翻,不相信地摇晃他那端庄的脑袋。
“这简直是在写我们啊!你这机灵鬼!是谁写的?是一位老爷吧?嗯,我是这样认为的,当老爷的和当官的,什么事都干!上帝没有想到的事,当官的都会想到,他们是为此活着的……”
“奥西普,你关于上帝的一番话说得太轻率了,”彼得说。
“没关系!对上帝来说,我的话微不足道,就像落在我秃顶上的一粒雪花,或者一滴雨水。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去冒犯上帝的……”
他突然显得坐立不安,像燧石上迸出的火星,说了一串尖刻的话,用这些话当剪刀剪断一切与他的看法相左的东西。在这一天里他好几次问我:
“马克西梅奇,现在我们念吗?这可是件好事!这个主意出得好。”
收工以后,大家到他的包工队里吃晚饭。等我们吃过晚饭,彼得带着他手下的雇工阿尔达利翁来了,希什林也带着一个叫福马的年轻小伙子来了。包工队睡觉的板棚里点起了灯,我念了起来。他们都一动不动,默默地听着。可是不一会儿,阿尔达利翁生气地说:
“嘿,我听够了! ”
说罢,他就走了。格里戈里第一个沉沉睡着了,张着嘴巴,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紧接着,几个木匠也呼呼睡着了,只有彼得、奥西普和福马移到我跟前,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念完以后,奥西普立刻熄了灯,看天上的星星,就知道已经是午夜了。
彼得在黑暗中问我:
“书上为什么要这样写?想要反对谁呢?”
“现在睡觉吧!”奥西普一边脱靴子,一边说。
福马一声不吭地退到一边。
彼得还是不肯罢休,又问一遍:
“我说,这书上这么写,究竟为了反对谁?”
“只有他们知道!”奥西普说,一边在一块跳板上搭铺睡觉。
“如果说为了反对后妈,那压根儿是白费:后妈不会看了这本书就会变好的,”泥瓦匠执拗地说。“要是反对彼得,那也是枉然:他犯了罪,总会有报应的!如果杀了人,流放西伯利亚,没什么好说的!书上写这种犯罪的事情是多此一举……好像是多此一举,是吗?”
奥西普没有作声。这时泥瓦匠又补充说:
“他们无事可做,才去管别人的闲事!就像婆娘们晚上没事,凑在一块儿闲扯。再见,该睡了……”
他在敞开着的蓝色的门洞里站了一会儿,问:
“奥西普,你是怎么想的?”
“啊?”木匠带着睡意应答了一声。
“哦,行了,睡吧……”
希什林侧身躺在他原来坐着的地方。福马躺在我身旁的乱草堆上。整个城郊都沉睡了,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铸铁的外轮片发出的沉重的隆隆声和火车上缓冲器的叮当声。板棚里发出一阵阵嘈杂的打鼾声。我觉得很不自在,因为我本来指望他们会有一番议论,可是结果呢,什么都没有……
突然奥西普开口了,他说得很轻,但很清楚:
“你们这些孩子,千万别信这一套,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要积累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己有智慧,一个顶俩!福马,你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欣然应答了一声。
“这就是了!你们俩都识字,你们尽管读书,但是对什么都不要轻信。他们什么东西都可以印出来,这种事情都掌握在他们手里! ”
他把两腿从跳板上挂下来,双手撑在跳板边沿上,朝我们俯下身来,继续说道:
“我们应当怎样看待书呢?书是专门用来揭别人老底的!你们瞧,书上说有这么一个人,比方说是木匠,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拿老爷来说吧,就是另一种人了!书,不是平白无故写出来的,可是它在替谁说话呢……”
福马低沉地说:
“彼得打死包工头是对的! ”
“这话不对,打死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不过你不要有这种想法。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今天我当工头,明天又是雇工了……”
“我不是说你,奥西普大叔……”
“反正都一样……”
“你说话很公道。”
“你等等,我说给你听为什么他们要写这本书,”奥西普打断福马的气话。“这部小说写得很滑头!瞧,这是个没有农民的老爷,那又是个没有老爷的农民。现在你再瞧:地主老爷的境况虽然很糟,可是农民的状况也不见得好。老爷体弱多病,变得傻头傻脑,而农民呢,成了吹牛大王、酒徒、病鬼,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书上就是这样写的!书上说,给地主老爷当农奴更好些:老爷庇护农民,农民则保护老爷,他们悠闲度日,吃饭不愁,太太平平。我不想争论,的确,跟着地主老爷过日子生活比较安定。要是农民穷得叮当响,地主老爷也没有好处。要是农民有钱,但是没有脑子,这才对他们有利。这我知道,因为我差不多当了四十年的农奴,我有着许多亲身感受。”
我想起那个自刎的马车夫彼得,他也是这样议论地主老爷的。奥西普的想法竟然跟这个狠心的老头儿不谋而合,这使我感到很难过。
奥西普拍拍我的一只脚,继续说道:
“不管什么书或者什么作品,都应当弄明白!一个人做件事不会无缘无故的,不过是看上去无缘无故罢了。书也不是无缘无故写出来的——它是为了搅乱人们的思想写出来的。创造一切东西都要靠动脑子,不动脑子,用斧子砍东西也罢,编草鞋也罢,都会一事无成……”
他说了很久才躺下,然后又跃起身来,在寂静的黑暗中悄声地说了一连串俏皮话。
“常言道:老爷和农民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一样。这话说得不对。其实,我们和老爷都一样,只不过生活在最底层。当然,老爷从书本上学到知识,而我则从皮肉受苦中增长见识;不过,老爷的屁股无非白一点,这就是最大的不同。哦,小伙子,该换个方式生活了,把书本统统扔掉,撇在一边。让每一个人都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而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怎么办?难道上帝会多要他两戈比吗?嗯,在交税方面,我们俩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天终于快亮了,黎明的曙光把天上的繁星都熄灭了,奥西普对我说:
“你领教了吗,我多么能吹?我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话,都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你们,孩子们,别信我的话,这多半是我睡不着觉随便说说的。躺着躺着,就想出话题来解解闷,什么‘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野向山上飞去,飞过一个又一个田塍,终于活到了头,上帝就惩罚它:于是这只乌鸦就断了气,干死了’。这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睡一会儿吧,马上又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