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市场的工地上几乎无活可干。我像从前一样,在东家家里干些数不清的杂活。它们占用了整个白天,可是每天傍晚都有空闲,我又给东家一家朗读刊登在《田地》和《莫斯科小报》上的那些我并不喜欢的小说,到晚上,我自己读好书,而且试着写诗。
有一天,那两个女人出门去做彻夜祈祷,而东家因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
“维克托取笑你,说你佩什科夫好像在写诗,是不是真的?来,念首给我听听! ”
我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念了几首我写的诗,看来,他并不喜欢,不过他还是说:
“写吧,写吧!说不定你会成为普希金的。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
这是要给家神下葬,
还是要送女妖嫁夫?
在他的那个时代大家还信家神,不过他自己却未必相信,不过开开玩笑罢了!是啊,老弟,”他若有所思地拖长声调说,“你本应当去上学读书,可是耽误了!鬼知道你往后的生活怎么样……你要把这本子藏好,要不,那两个婆娘会缠住你不放,会笑话你……老弟,女人喜欢刺痛别人的心……”
近来,我的东家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老是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听见门铃声也会吓得心惊肉跳。有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他会病态般地火冒三丈,对大家大叫大嚷,然后从家里跑出去,直到深夜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我觉得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伤透了他的心,这件事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现在他对生活已经失去信心,怏怏不乐,只是照着老皇历得过且过罢了。
假日里,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总是外出散步。傍晚,我总是待在亚姆斯卡亚街上一家小酒馆里。老板是个胖子,老是满头大汗。他特别喜欢唱歌,这一点几乎所有教堂唱诗班的歌手都知道,他们常常聚在他那里唱歌,他请他们喝伏特加,喝啤酒,喝茶。这些歌手都是酒鬼,不大让人们感兴趣。其实他们并不乐意唱歌,只是为了讨几杯酒喝,而且他们唱的几乎都是教会歌曲。因此一些笃信宗教的酒徒认为,小酒馆不是唱教会歌曲的地方,于是老板请他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唱。我只能隔着房门听他们唱。不过,一些乡下来的农民和手艺人也常常在小酒馆里唱歌。小酒馆老板亲自出马在城里各处寻找歌手,逢到赶集的日子,他向来赶集的农民打听谁会唱歌,然后便把他们请到小酒馆里去。
歌手通常坐在柜台旁的一张椅子上,头顶上方悬着一只装伏特加的小桶——桶底正好贴着歌手的脑袋,仿佛是套在脑袋上的一个大圆框。
有个姓克列晓夫的、长得很瘦小的马具匠唱得最好,他唱的歌特别动听。这个人萎靡不振,蔫头耷脑,火红色的头发都结成一绺一绺的;他那条鼻子像死人的一样,泛着亮光;睡意蒙眬的眼睛目光呆滞,一动都不动。
有时他闭上眼睛,后脑勺靠着桶底,挺起胸膛,用平静而又压倒一切的男高音自然流畅地唱起来:
唉,旷野上弥漫着白雾,
它遮住了远方的道路……
这时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在柜台上,仰着身子抬头望着天花板,动情地唱着:
唉,我走向何方?走向何方?
哪儿是我要寻找的康庄大道?
他的嗓音不大,但是强劲有力。他仿佛用根银弦缝住了小酒馆里低沉嘈杂的喧嚣,他那凄凉的歌词、哀叹和呼喊征服了所有的人,连喝醉了的人也顿时变得神情异常严肃,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的桌子。这时我的心都碎了,充满了被美好的音乐唤起的、触及到灵魂深处的强烈感情。
小酒馆里变得十分安静,好像教堂里一样,而歌手好似一个仁慈的神父。他虽然没有在讲经布道,然而却是真心诚意地为全人类祈祷,大声地表白对人生的贫穷和痛苦的思考。那些满脸大胡子的人从四面八方看着他,在他们的凶相毕露的脸上若有所思地闪动着充满稚气的眼睛。小酒馆里不时听到有人叹气,这清楚地表明歌曲具有一种征服人心的力量。此时此刻,我总是觉得所有的人都仿佛过着一种不真实的、虚构的生活,而它——歌曲才是人的真正的生活!
小贩雷苏哈坐在角落里,她有一张胖胖的脸,是个不可救药、无耻透顶的放荡女人。她把头缩进浑圆的两肩里,抽抽搭搭地哭着,悄悄地用泪水冲洗自己放肆的眼睛。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男低音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他脸色阴沉,身体紧靠着桌子,是个毛发浓密的小伙子,外表像个被免去教职的助祭。他那张喝得醉醺醺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他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杯伏特加,端起来刚送到嘴边,重又放到桌上,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响——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将这杯酒喝干。
小酒馆里悄然无声,所有的人都仿佛在聆听他们早已忘却的、然而对他们来说又是那么珍贵和亲切的歌声。
克列晓夫一曲唱完,谦逊地坐到椅子上。小酒馆老板替他倒了一杯啤酒,带着满意的笑容说:
“不消说,唱得很好!与其说你在唱歌,不如说你在讲故事。你是个好歌手,那还用说吗!没有人会说一个不字……”
克列晓夫不慌不忙地喝着伏特加,小心地清清喉咙,轻声地说:
“歌,人人会唱,只要有嗓子就行。可是,要把歌里的灵魂表达出来,那只有我才行! ”
“行了,别吹牛了! ”
“有的人没有吹牛的本钱,当然就不能吹,”那歌手说得很轻,但口气变得更加固执。
“你尾巴翘得太高了,克列晓夫!”老板恼火地叫道。
“翘得再高也比不上我的灵魂……”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脸色阴沉的男低音歌手发威似地吼起来:
“你们怎么能理解这个丑天使唱的歌呢,你们这些蛆虫,发霉的家伙?”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顶嘴,而且总揭别人的老底,差不多每次放假,都要为此挨一顿毒打。歌手打他,凡是能打他的、想打他的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打他。
小酒馆老板虽然喜欢听克列晓夫唱歌,但是不能容忍他的为人。他逢人便抱怨,说克列晓夫的坏话,恶毒地贬低这个马具匠,嘲笑他。对于这一点,小酒馆的常客和克列晓夫本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是个出色的歌手,就是骄傲自大,应当遏止遏止他,”他说,有几个顾客同意他的看法。
“你说得不错,这个小伙子太傲气! ”
“他有什么可骄傲的?嗓子是上帝赐予的,又不是他自己挣来的!再说,嗓子也不怎么响亮,是不是?”小酒馆老板固执地说。
赞同他的人附和着说:
“对,关键不是嗓子,主要的是能耐。”
有一次,那歌手自觉没趣,悻悻而去。小酒馆老板走过去对雷苏哈说:
“玛莉娅·叶夫多基莫夫娜,要不你去逗逗克列晓夫,让他开心开心,稍稍缠住他一下,啊?这费得了你多少力气呢?”
“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就好了,”女小贩笑着说。
小酒馆老板急切地大声喊道:
“年轻人会干吗?这事就你行!我倒要看一看,他怎样围着你转!你弄得他方寸大乱,痛苦不堪,他就会唱歌了,不是吗?干吧,叶夫多基莫夫娜,我一定会谢你的,怎么样?”
可是她没有答应。这个肥胖的大个儿女人垂下眼睛,用手指梳理着垂在胸前的披巾上的流苏,用平淡的语调懒洋洋地说:
“这事应让年轻的小妞来干。要是我再年轻几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干……”
小酒馆老板差不多总想把克列晓夫灌醉,可是他只唱两三首歌,一曲完了,就喝一杯酒,然后用一条针织围巾仔细地把脖子围起来,把帽子紧紧扣在头发竖立着的脑袋上,走了。
小酒馆老板常常替克列晓夫找一些对手。那个马具匠一曲完了,他就夸奖几句,然后激动地说:
“顺便说一下,这里又来了一位歌手!来吧,请你一展歌喉!”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是我没有听到过在克列晓夫的对手中,有谁比这个身材瘦小、外表平平常常的马具匠唱得更朴实、更动人心弦的……
“是啊,”小酒馆老板不无遗憾地说,“不消说,他唱得很好!主要是嗓子好,至于感情嘛……”
听众们笑着说:
“不,显然,根本比不上马具匠! ”
这时克列晓夫从两道棕褐色的浓眉毛下望着大家,一边很客气地对老板说:
“您是在瞎忙乎。能压倒我的歌手您是找不到的,我的天赋是上帝赐予的……”
“我们大家都是上帝赐予的! ”
“您即使倾家荡产请人喝酒,也是找不到的……”
小酒馆老板涨红了脸,嘟哝着说:
“那倒说不定,说不定……”
“我还告诉您,唱歌,打个比方说,不是斗鸡……”
“这我知道!你干吗唠唠叨叨?”
“我不是唠唠叨叨,我只是想证明:要是把唱歌当作消遣,那么,我们就不必再争论下去! ”
“还会争论下去的!不过,你最好再唱一首……”
“我随时都可以唱,甚至梦中也在唱,”克列晓夫答应了,他小心地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话语和意图,一切庸俗下流的东西一下子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每一个人都透出另一种生活气息——深沉的、纯洁的、饱含着情爱和悲伤的生活气息。
我羡慕他这个人,更加羡慕他的才华和他征服人心的力量——他那么奇妙地运用了这种力量!我想结识这个马具匠,跟他促膝长谈,可是我不敢走到他跟前,因为克列晓夫总是用灰白色的眼睛古里古怪地看着所有的人,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其次,他身上有一种我觉得反感的东西,使我无法喜欢他,而我本想在他不唱歌的时候能喜欢他。我不愿意看到他像老头儿一样把帽子扣在头上,以及为了炫耀,故意当众把大红的针织围巾围在脖子上。关于那条围巾,他常说:
“这条围巾是我的情人,一个可爱的姑娘为我织的……”
他不唱歌的时候就一本正经地绷着脸,用一个手指搓着冻僵的鼻子,很不乐意地三言两语回答别人的问话。有一次,我坐到他跟前,问他一件什么事,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
“走开,小子!”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男低音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他常常像个负重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小酒馆里的一个角落里,用脚拨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把两肘搁在桌子上,用手掌托住头发蓬乱的大脑袋。他默默地喝完两三杯酒,大声地咳嗽起来。大家都不禁打了个哆嗦,纷纷回过头朝他看去。他却用手掌托住下巴,挑衅性地看着大家。没有梳理过的浓密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他那浮肿的褐色的脸上。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看见了什么?”他突然愣头愣脑地问。
有时候人们回答他说:
“我们看见了一个妖精!”
有几天傍晚,他一个人坐着喝闷酒,然后又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可是有几次我听到他模仿先知的口气训斥众人说:
“我是上帝的忠实仆人,现在我要像以赛亚 ①那样训斥你们!我终必使灾难降临亚利伊勒,那里的坏蛋、骗子和一切胡作非为的败类都生活在无耻的贪欲的泥潭里!我终必使灾难降临尘世之船,因为它载着卑鄙透顶的小人航行在世界各地。我指的就是你们这些酒鬼、饕餮之徒和人类的渣滓,你们这种人多得不可胜数,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大地的怀抱决不会接纳你们! ”
①圣经故事中的先知,参见《旧约·以赛亚书》第29章第1节。
他声如洪钟,连窗玻璃也发出砰砰响声。大家都很喜欢听他演讲,纷纷夸奖这位“先知”,说:
“叫得真好听,长毛狗! ”
要跟他相识很容易,只要请他吃点东西就成。他会向你要一瓶伏特加和一份红椒牛肝,这是他喜欢吃的下酒菜。这菜常常辣得他嘴巴发麻,五脏六腑像被炸开似的。有一次,我请他告诉我该读些什么书,他恶狠狠地劈面问我:
“干吗要读书?”
他见我很尴尬,便用温和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
“《传道书》 ①读过吗?”
①参见《旧约·传道书》。
“读过。”
“那就读《传道书》吧,别的书都不用读。世界上的一切智慧都集中在里面,只有脑袋不开窍的公绵羊才看不懂。其实,没有人能看得懂……你是干什么的?是唱歌的?”
“不是。”
“为什么?应该唱歌。这是一种最无聊的活动。”
邻桌的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呢,唱歌吗?”
“我唱,因为我无事可做!怎么?”
“没什么。”
“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大家都知道你脑袋瓜里什么都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阿门! ”
他跟所有的人说话都是这种腔调,当然,跟我说话也同样如此。不过,自从我请他喝了两三次酒以后,他待我比较温和了。有一次,他甚至用惊讶的口吻对我说:
“我看着你,却一直不明白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什么人,干吗到这里来。不过,见你的鬼去吧! ”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令人费解。他总是饶有兴趣地听克列晓夫唱歌,有时甚至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可是从来不跟他结交,而且常常粗鲁地、轻蔑地议论他:
“他是个笨蛋!他会换气,能理解歌曲的内容,但毕竟是头蠢驴! ”
“为什么?”
“本性难改嘛。”
我很想在他不喝酒的时候跟他聊聊,但是他只是先叽里咕噜地说一通,接着用怅惘、哀愁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后来我从别人口中了解到,这个一辈子酗酒的人在喀山神学院里读过书,本来能成为高级僧侣的,可是我不相信这件事。有一次,我在向他介绍自己经历的时候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个男低音歌手晃一下脑袋,说:
“赫里桑夫?我知道他。他是我的教师和恩人。我记起来了,是在喀山,在神学院里!赫里桑夫是金色的意思。帕姆瓦·别伦达 ①的辞典里解释得很正确。对,他赫里桑夫,的确是金色的!”
①帕姆瓦·别伦达(16世纪50至70年代间— 1632),乌克兰学者,《斯拉夫俄语辞典》的编纂者。
“这个帕姆瓦·别伦达是什么人?”我问,但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短地回答:
“这与你不相干。”
回到家里,我在笔记本上写道:“一定要读帕姆瓦·别伦达的书,”我觉得在这个别伦达写的书里一定能找到许多困扰我的问题。
这个歌手非常喜欢使用某些我不知道的人名和古里古怪的词组。我为此感到十分生气。
“生活不是阿尼西娅!”他说。
我问:
“谁是阿尼西娅?”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说,我的困惑把他逗乐了。
他说出来的那些词语和他上过神学院的经历使我以为他知道的东西很多,可是我气恼的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即使说了,也令人费解。也许,我问得不对?
但是,他毕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点东西。我赞赏他酒后的胆量,敢于像先知以赛亚一样无情鞭挞。
“啊,人间的污秽和恶臭!”他吼叫道。“在你们那儿,鸡犬升天,好人遭殃!严酷的一天必将到来,到时候,你们再忏悔吧,然而为时已晚,太晚了! ”
我听着他怒吼,不禁想起“好事儿”,想起那么可气、那么轻易地堕落的洗衣妇娜塔莉娅,想起成天生活在卑鄙的流言蜚语中的玛戈王后——我终于找到了某些值得回忆的东西……
我和这个人的短暂交往很快结束了,说来也很有趣。
春天,我在兵营附近的田野上遇见了他。他像头骆驼,晃着脑袋,独自一人慢腾腾地走着。他的脸浮肿得很厉害。
“你在散步?”他声音嘶哑地问。“我们一块儿走走吧。我也在散步。小兄弟,我病了,是啊……”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一个搭过帐篷的土坑里有一个人,他侧着身坐在坑底,一只肩膀靠着坑壁,他的大衣从一边耸到了耳朵上方,他好像要把大衣脱掉而没能脱下来。
“他喝醉了,”歌手停下脚步,断言道。
可是这个人一只手下的小草上压着一支大手枪。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顶帽子,帽子边一瓶刚打开瓶盖的伏特加已经喝了一半,空空的瓶颈埋在草丛里。这个人的脸羞答答地藏在大衣里。
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米特罗波利斯基叉开两腿,说:
“他开枪自杀了。”
我恍然大悟:这个人不是醉了,而是死了。不过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叫人有点不敢相信。我记得,当时我既不感到害怕,也没有去可怜他,只顾看着从大衣底下露出来的那个光脑壳。我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竟然有人会自杀。
男低音歌手好像怕冷,用手掌使劲地搓着没有刮过胡子的脸,声音嘶哑地说:
“是个中年人。说不定是老婆跑了,也说不定是把别人的钱挥霍光了……”
他打发我到城里去叫警察,自己在坑边坐了下来,把两腿垂到坑里,瑟瑟发抖地把自己裹在一件旧大衣里。我向警察报告了有人自杀后,立刻返回原地。可是男低音歌手却趁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把死人喝剩的酒喝光了。他一见到我回来,便晃晃手里的空瓶。
“瞧,就是这东西把他害死了!”他大声喊着,狠狠地将酒瓶往地上砸去,砸得粉碎。
一名警察随后跑来,他朝坑里瞅了瞅,摘下帽子,犹豫不决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问歌手:
“你是什么人?”
“与你不相干……”
警察沉吟了一下,用比较客气的口气问:
“您是怎么回事?这儿是个死人,而您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醉了二十年了!”歌手拍着胸脯,自傲地说。
我料定,他会因喝掉那点酒被抓走的。这时从城里跑来了许多人,一脸威严的警察分局长也坐着马车来了,他下到坑里,稍稍掀起自杀者的大衣,看了一下他的脸。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长看了看他,阴沉沉地拖长声调说:
“啊——啊,你好,先生! ”
围观者大约有十五六个人。他们跑得气喘吁吁,但兴致勃勃,一边围着土坑转悠,一边往下面看。有一个人叫了起来:
“他是我们街上的一个小官吏,我认识他! ”
男低音歌手摇摇晃晃地站在警察分局长面前,摘下帽子,跟他争吵起来,高声地嚷着,说话含糊不清。后来警察分局长当胸推了他一下,他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这时那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歌手便习惯地、顺从地把手抄到背后,让警察把他的双手捆起来。警察分局长怒气冲冲地朝着围观者喊道:
“散开!你们这帮无赖……”
这时又来了一名年老的警察,眼睛里布满血丝,湿漉漉的。他累得张大嘴巴,一只手拉着绳子的一端,慢腾腾地把他押解到城里去了。
我也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野外,脑海里仍然回响着他那响亮的谴责:
“我终必使灾难降临亚利伊勒……”
我眼前浮现出一幅令人揪心的情景: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绳子,神色严峻的“先知”顺从地把一双红通通、毛茸茸的手反剪在背后,交叠起来,他的动作很熟练,似乎已经习惯……
不久我听说“先知”被押解出城了。接着克列晓夫也销声匿迹了——他娶了个有钱的妻子,搬到县里去住了,在那里开了一爿马具作坊。
……我曾经在东家面前对马具匠唱歌大力吹捧,因此有一次他对我说:
“得去听听才是……”
有一次,他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惊讶地扬起眉毛,睁大了眼睛。
在去小酒馆的路上,他一直嘲笑我。到了小酒馆,最初他还是嘲笑我,嘲笑那些顾客和令人窒息的气味。马具匠唱起歌来,这时东家冷笑了一下,把啤酒倒在杯子里,但倒了一半停下来,说:
“嗬……真行! ”
他的一只手开始发抖,他轻轻放下酒瓶,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是啊,老弟,”克列晓夫唱完歌,他叹口气,说。“他果真唱得很好……真见鬼!我身子都发热了……”
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了起来:
一个年轻姑娘离开富饶的村庄,
走在空旷寥廓的原野上……
“唱得好,”我的东家一边晃着脑袋,一边笑着嘟囔道。克列晓夫的歌声仿佛木笛吹出的声音,悠扬婉转:
可爱的姑娘回答他:
我孤苦伶仃,没有人收留我……
“唱得好,”东家眨着通红的眼睛,低声说。“嗬,嗬,……唱得真棒! ”
我看着他,心里很高兴。号哭似的歌声压倒了小酒馆里的喧闹,这歌声越来越有力,越来越优美,越来越动人心弦:
我们乡村的生活多么寂寞,
欢乐的聚会,他们不来叫我参加,
唉,我好可怜,没有一件漂亮的衣裳,
怎么能配得上勇敢的小伙子……
有个鳏夫来求婚,要我做他的女仆——
我决不向这样的命运屈服! ……
我的东家不怕难为情地哭了起来,他坐在那儿,垂下头抽泣着,泪水不住地落到他膝盖上。
听完第三首歌以后,他激动地、但又好像很乏力地对我说: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这里的气味太重,憋得我喘不过气来,真见鬼……我们回家去吧! ……”
但是一走到大街上,他就建议说:
“走吧,佩什科夫,咱们到客栈里去吃点东西 ……我现在不想回家! ……”
他连价钱都不还,叫了一辆出租雪橇坐了上去。一路上他一声不吭。到了那里,他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然后四下望望,便开始生气地诉说心中的痛苦:
“这头山羊搅得我心乱如麻……肝肠寸断……不,你读书,懂道理,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活到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有老婆,有孩子,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有时候我想说说心里话,可是找谁说呢?找老婆说,她根本不理解,她干吗要理解呢?她有孩子,有家务,有她自己的事情!她和我想不到一块儿。在生第一个孩子以前,老婆是朋友……通常都是这样。可是我的老婆,怎么说呢……你自己也看到……随你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死肉疙瘩一块,真活见鬼!我好苦闷哟,老弟……”
他猛然端起酒杯,把冰凉苦涩的啤酒一饮而尽,默不作声地用手挠一头长发,然后又说起来:
“总而言之,老弟,人都是混蛋!比方说,你在工地上跟那些乡巴佬谈天说地 ……我明白,有许多事情很不合理,很可耻,的确如此,老弟……一句话,全都是贼!你以为你的话管用吗?一点都不管用!对,像彼得、奥西普这帮人全是骗子!他们什么话都对我说,说你在背后怎么说我,全……怎么样,老弟?”
我没有作声,觉得很吃惊。
“是啊!”东家笑着说。“你当初打算到波斯去是对的。那边都是外国话,什么也听不懂倒好!本国话说的尽是下流的事情!”
“奥西普也说我吗?”我问。
“是的!你以为怎么样?他比谁都爱说,是个饶舌的家伙。老弟,他是个老滑头……不,佩什科夫,他的话说动不了我。说真话吗?说真话又有什么用呢?它好比秋天里的雪,下到泥泞里,立刻就融化了。结果,泥泞却更加厚了。你最好别开口……”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毫无醉意,话说得比刚才更快,火气也比刚才更大。
“俗话说:说话是银,沉默是金。哎,老弟,我痛苦啊,痛苦啊……他唱得对:‘我们乡村的生活多么寂寞。’人生的孤独……”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
“我找到过一个知心朋友……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她丈夫因制造假币被判了刑,流放西伯利亚,现在本地坐牢。于是我跟她认识了……她身无分文,所以只能去干那种事,我不说你也清楚……是一个拉皮条的女人撮合我们认识的……我细细打量,她有多么可爱啊!我对你说吧,她又漂亮,又年轻……简直漂亮极了!我去过一次,两次……后来我对她说:‘这是怎么啦?你丈夫是个骗子,你自己又不清白,你干吗要跟他一起到西伯利亚去呢?’你知道,她要跟丈夫一起去流放,是的……她对我说:‘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反正爱他。对我来说,他是个好人!说不定,他是因为我才去犯罪的。我跟你干那种作孽的事,是为了他。他说,他要钱用。他是贵族,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要是我真的单身一人,我一定会清清白白过日子。您也是个好人,我很喜欢您,不过请您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真见鬼!……我把随身所带的钱都掏给了她,总共八十多卢布。我说:‘请您原谅,我不能再跟您来往了,我不能!’说完,我就走了,事情就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酒力发作,低下头嘟哝着说:
“我去找过她六次……你不会明白这种事情的!我后来大概还去过六次,走到她家门口,没有勇气进去……我不能进去!现在她已经离开此地……”
他把两手放到桌子上,移动着手指,低声说:
“但愿别再见到她 ……但愿如此!否则,一切都完了!咱们回去吧……回去吧! ”
我们一起走了。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嘟嘟哝哝地说:
“就是这么回事,老弟……”
他讲述的这段经历并没有使我觉得惊异,我早就觉察到他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可是他的一番对生活的议论,尤其是关于奥西普的一些话,使我感到十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