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首页 > 在人间 > 四

我又来到城里,住在一幢两层楼的白色屋子里,它的式样就像一口能装许多人的大棺材。屋子倒是新的,但是看上去总觉得像个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子浮肿的病人,或者好像一个乞丐突然发了横财,一下子吃成了胖子。屋子的侧面朝着马路,每层楼面有八扇窗户,屋子正面,每层楼面是四扇窗户,底层的窗户都朝着一条狭窄的过道,直通院子,楼上的窗户从围墙上可以看到洗衣妇们住的一间小屋和一条肮脏的排水沟。

我想象中的那种街道这里是没有的。楼房的前面是条肮脏的排水沟,一道狭窄的土坝在两个地方将排水沟截断。左边的排水沟通向苦役连,各家各户都把垃圾倾倒在排水沟里,沟底成了积满深绿色垃圾的臭水洼。右边,也就是排水沟的尽头,是一个淤泥堆积的兹维兹津卡池塘,它散发出阵阵酸臭味。排水沟的中心正好对着楼房,它的一半堆满垃圾,上面长出了荨麻、牛蒡和酸模;另一半上,曾经有个名叫多里麦顿特·波克罗夫斯基的祭司建造了一座花园,花园里有个用薄板条钉成的漆成绿色的凉亭。如果有人往凉亭上扔石子,这些木板条就会喀嚓喀嚓地断裂。

这个地方无聊透顶,肮脏不堪。秋天把这块堆满垃圾的泥泞地变得更加不忍卒睹,地上像是浇了一层棕红色的煤焦油,脚踩上去,会牢牢地黏住。我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一块小小的地方竟有这么多垃圾。我已经看惯了洁净的田野和森林,现在城里的这个地方使我悲从中来。

排水沟对面是些破残的灰色围墙。我看见远处几堵围墙中间夹杂着一间褐色的小屋,去年冬天我在鞋店当学徒的时候,就住在那里。它现在近在咫尺,这使我感到更加难受。为什么我又要不得不住在这条街上呢?

这里的主人我是认识的。以前他常常带着自己的弟弟到我母亲那里做客。他的弟弟总是很可笑地尖叫: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俩的模样和从前一样:哥哥长着一只鹰钩鼻子,留着长头发,很招人喜欢,看上去人挺和善;弟弟叫维克托,仍然是一张马脸,脸上布满雀斑。他们的母亲,也就是我外祖母的妹妹,爱发脾气,常喜欢大叫大嚷。哥哥已经成家,老婆长得白白胖胖,像只松软的面包,一双眼睛又大又黑。

头几天里,她曾经先后两次告诉我:

“我曾经送给你母亲一件串玻璃珠子的丝斗篷……”

不知为什么,我不相信她送给我母亲一件丝斗篷,也不相信母亲收过这件礼物。后来当她再次提起这件丝斗篷的时候,我就对她说:

“既然送过了,就别再吹嘘了。”

她吓得赶紧从我身边跳开了。

“什么?你这是对谁在说话?”

她气得满面通红,怒目圆睁,立刻叫来了丈夫。

她丈夫手里拿着一把圆规,耳朵上搁着铅笔,走进厨房。他听完妻子的话,对我说:

“你对她也好,对别人也好,说话的时候都要称呼您,不要说不礼貌的话! ”

接着他不耐烦地对妻子说:

“你不要用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了! ”

“什么?这是鸡毛蒜皮的事吗?要是你的亲戚……”

“让亲戚都见鬼去吧!”东家嚷了起来,走开了。

我也不喜欢这些人竟是外祖母的亲戚。根据我的观察,亲戚间的相互关系还不如外人:他们比外人更了解对方的恶行和丑事,他们更恶毒地播弄是非,更频繁地吵嘴打架。

我很喜欢自己的东家,他常常潇洒地一甩头发,把它们撩到耳朵后面,这不禁使我想起外祖父家一个外号叫“好事儿”的房客。他常常笑嘻嘻的,露出高兴的神情,一对灰色的眼睛显出温存的目光,鹰钩鼻子两边细小的皱纹不停地抽动,看上去挺滑稽,挺有趣。

“你们骂够了吧,野母鸡!”他对妻子和母亲说,面带温和的微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牙齿。

婆媳两人每天都吵架。我很奇怪,她们怎么会说吵就吵。一早起来,她们头也不梳,衣服的纽扣也不扣,就开始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家里着了火似的。她们整天忙忙碌碌,只有到吃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的时候,才坐下来歇一会。她们喝得很多,吃得也很多,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吃得肚子撑不下为止。饭桌上她们谈的是饭菜做得好不好,懒洋洋地骂上几句,以便为大吵大闹做好准备。不管婆婆做什么菜,媳妇一定会说一句:

“这道菜我妈妈可不是这样烧的。”

“不这样烧,那就更不好吃! ”

“不,比你烧得好吃!”

“那好吧,你就到你妈那儿去! ”

“我是这家里的主妇! ”

“那么,我算什么?”

这时东家就出来劝架。

“够了,野母鸡们!你们怎么啦,都疯了吗?”

这个家里的一切十分奇怪和可笑,使人无法理解。

从厨房到餐厅必定要穿过这幢住宅里唯一的一个又窄又小的厕所,茶炊和饭菜都要经过厕所才能送到餐厅。厕所成了取笑逗乐的话题,也常常成为产生令人可笑的误会的根子。我的职责是往厕所的水箱里灌水。我睡在厨房里,正对着厕所的门,并且紧挨着正门的门廊。我的头常常被厨房里的炉子烤得发热,脚却被门廊里的风吹得冰凉。所以睡觉的时候,我只得把地上的擦脚垫都拿起来盖在两只脚上。

大厅里,窗户间的墙上挂着两面镜子,镶着金色雕花饰条的镜框里是几张《田地》杂志赠送的画,还有两张牌桌和十二把维也纳式的椅子。大厅显得空荡荡、冷清清。小客厅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软家具、成堆的“嫁妆”、银器和茶具。这里装饰着的三盏灯,一盏比一盏大。在黑漆漆的没有窗户的卧室里,除了一张大床,全是箱子和衣柜,散发出烟叶和波斯除虫菊粉的气味。这三个房间常年空着,一家人都挤在小餐厅里,互相干扰。一喝过早茶,八点整,兄弟两人就拉开活动桌面,摊开白纸、放好绘图仪器、铅笔、墨水缸,然后就着手干活。一个站在桌子的左端,一个站在桌子的右端。桌子不稳,摇摇晃晃,占据了整个房间。每当保姆和女主人从育儿室里走出来,总要碰到桌子角。

“你们不要在这里晃来晃去!”维克托高声说。

女主人委屈地对丈夫说:

“瓦夏,你对他说,叫他别这样冲着我吼! ”

“可是你也别去碰桌子,”东家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我怀孕了,行动不便,这儿太挤了……”

“好吧,我们到大厅里去干活。”

可是女主人生气地大声说:

“天哪,有谁是在大厅里干活的?”

这时老太婆玛特廖娜·伊凡诺夫娜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通红的,恶狠狠地从厕所的门里探出来,嚷道:

“瓦夏,你瞧见了吧,你在干活,可她占了四个房间,还不够她下崽子的地盘,真是派头挺大,脑袋瓜空空! ……”

维克托狡黠地笑着,东家大声说:

“够了! ”

媳妇像开连珠炮似的恶狠狠地把婆婆骂了一通,然后倒在椅子上,呻吟道:

“我走!我去死! ”

“别妨碍我干活,让你们都见鬼去吧!”东家吼道,由于过分激动,脸 都发白了。“这儿简直是疯人院,为了养活你们,我累得脊梁骨都快断了!嘿,你们这些野鸡……”

起初,他们的吵架使我害怕。有一次,女主人拿了一把菜刀跑进厕所,锁上两头的门,在里面撒泼撒野地吼叫,这下真的把我吓坏了。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东家用双手顶住房门,弯下腰,对我喊道:

“爬上去,敲碎窗玻璃,把搭钩拔掉! ”

我赶紧跳到他背上,砸碎房门上方的气窗玻璃,可是我俯下身子的时候,女主人却使劲地用刀柄敲我的脑袋。我终究还是把房门打开了。东家奋力抓住妻子,把她拖到餐厅,夺走了她的菜刀。我坐在厨房里,搓揉着挨了打的脑袋,心里马上意识到,我这个苦头是白吃的,因为那把菜刀是钝的,连面包都很难切开,更说不上割破皮肤了。我根本用不着爬到东家的背上,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把窗玻璃打碎。最后,如果大人去拔搭钩,会更加方便,他们的手要比我长。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这户人家的吵架我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他们兄弟俩都在教堂的唱诗班里唱歌。有时候他们在家里一面干活,一面也低声吟唱。哥哥唱的是男中音:

  我把心爱姑娘的戒指

掉进了茫茫大海……

  弟弟用男高音接着唱:

我把人间的幸福

  随戒指一起葬送。

这时从育儿室里响起女主人轻轻的叫声:

“你们疯啦?孩子在睡觉……”

有时候她喊道:

“瓦夏,你是结过婚的人,最好别唱那些情歌了,你这是为什么?彻夜祈祷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

“那么,我们就唱赞美诗吧……”

可是女主人提醒他们说:“赞美诗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唱的,况且这儿……”说着,她富于表情地伸手指指那扇小门。

“我们得换个住所,要不,可真是活见鬼了!”东家说。

我听见东家常常说起要更换桌子,可是说了三年,还是老样子。

每当听到他们背后议论别人的时候,我就想起那爿鞋店。那里也是这样议论别人的。这一家人同样认为自己是城里最优秀的人物,他们最懂得行为准则,并且常常依据这些我不甚明了的准则毫不留情地评判所有的人。对于这一点,我心里一清二楚,这种评判激起我对他们的法则的强烈怨恨。对这些法则的明知故犯,倒成了我的一种乐趣。

我的活儿很多,我要做女仆的活儿,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擦干净茶炊和铜餐具;每星期六擦洗所有房间的地板和两个楼梯。除此之外,我还要劈劈柴,把劈柴抱到炉子边,洗餐具,洗蔬菜,跟着女主人上市场,把买好的东西装在篮筐里拎回来,还要跑小铺,跑药房。

我的顶头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妹,她整天吵吵嚷嚷,是个脾气暴躁、蛮不讲理的老太婆。她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急匆匆地漱洗完毕,只穿一件衬衣,就跪在圣像前做祈祷,久久地向上帝诉苦,抱怨自己的儿子和媳妇。

“上帝啊!”她把三个指头按在额头上,嗓子里含着眼泪大声说。“上帝啊,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想好好地歇歇。上帝啊,我恳求你用你的力量使我得到安宁! ”

她的哀号把我惊醒了。我醒了之后,从被子里看着她,惊恐地听着她虔诚的祈祷。秋天的晨光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模模糊糊地映照在厨房的窗户上。在透着秋寒的晨曦中,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跪在地板上,惶恐不安地挥着手。一块头巾从她的小脑袋上滑落下来,稀疏的浅色头发披散到她的脖子上和肩膀上,头巾老是从头上滑落下来。老太婆用左手使劲地把头巾拉上去,一边嘟哝着:

“啊,真该死!”

她抡起胳膊拍打自己的前额、肚子和双肩,然后咬牙切齿地说:

“那个儿媳妇,上帝啊,替我惩罚她,把我受到的委屈统统算到她头上,求你擦亮我儿子的眼睛,让他认清自己的老婆是个什么人,也认清维克托鲁什卡①是什么人!上帝啊,也求你帮帮维克托鲁什卡,赐福于他吧……”

①维克托的昵称。

维克托鲁什卡睡在厨房里的一张高板床上,母亲的哀怨声将他吵醒了,他睡意蒙眬地说:

“妈妈,瞧你一大早又在大声嚷嚷!真要命! ”

“得了,得了,你只管睡吧,”老太婆怀着歉意低声说。她跪在地上默默地晃动着身子,可是过了两分钟左右,又突然用复仇的口气喊道:“但愿一枪把他们的骨头打穿,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帝啊……”

即使是外祖父,也没有做过这样可怕的祈祷。

她一面做祈祷,一面叫醒我:

“快起床,人活着不是为了睡懒觉的!……先去烧茶炊,再搬劈柴。昨天下午你没有把引火柴准备好吧?哼! ”

我竭力把一切事情赶快做好,只求别听见老太婆唧唧喳喳在耳边唠叨,但是要我做到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一天到晚在厨房里跑来跑去,就像冬天的暴风雪刮个不停。她常常尖着嗓子对我嚷嚷:

“轻点声,你这魔鬼!你要是把维克托鲁什卡吵醒,我就揍你!快去小铺跑一趟……”

平日里,喝早茶要买两俄磅面包,还要为年轻的女主人买四只半戈比一只的小面包。当我买面包回来,两个女人总要用怀疑的目光把面包打量一番,然后放在手心里掂掂分量,问道:

“没有添头吗?真的没有?来,把嘴张开!”接着,她们得意洋洋地叫道:“你把添头吃了,瞧,牙缝里还有面包屑呢! ”

……我对干活很有兴趣,我喜欢清除屋子里的脏东西,喜欢刷地板,擦铜餐具、通气孔、门把手。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两个女人在和好的时候谈起我:

“这孩子干活很卖劲。”

“也很爱干净。”

“就是脾气太倔。”

“你说,亲爱的,以前是谁教育他的?”

这两个女人也想方设法教育我要尊敬她们,可是我认为她们的精神都不正常,所以不喜欢她们,不听从她们,跟她们说话也是寸步不让。年轻的女主人大概也注意到,她们的有些话对我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所以常常对我说:

“你应当明白,我们是把你从乞丐家庭里收养下来的!我曾经送给你母亲一件丝斗篷,还镶着玻璃串珠呢! ”

有一次我对她说:

“难道为了这件斗篷,非要我把身上的皮剥下来报答您吗?”

“我的上帝啊,他胆子大得简直要放火了!”女主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我感到万分惊异:为什么要放火?

她们俩经常在东家面前告我的状,于是东家严厉地对我说:

“你,老弟,要留点神! ”

但是有一次,他心平气和地对妻子和母亲说:

“你们也真行!你们简直把孩子当牛马使唤,要是换了别的孩子,早就跑了,或者早就干得累死了……”

他的这句话把两个女人都气哭了。妻子跺着脚,发疯似的狂叫:

“你难道可以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吗?你这个长头发的傻瓜!从今往后,你叫我怎么再指派他干活儿呢?我是个怀着孩子的人啊。”

老太婆哭丧着脸吼叫:

“求上帝宽恕你,瓦西里,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你这样做,会毁了这个孩子的! ”

她们怒气冲冲地走了以后,东家厉声对我说:

“你瞧,小鬼,为了你,闹成什么样啦?我决定把你送还给你外公,你再去捡破烂吧! ”

我无法忍受这种屈辱,说:

“捡破烂也比待在你家里强!你收我做徒弟,可是你教了我什么?倒泔水……”

东家揪住我的头发,不过出手很轻,揪得不疼,他看了我一眼,惊奇地说:

“你嘴倒挺硬!老弟,这话我可不愿听,不……”

我以为他们会赶我走,可是过了一天,东家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图纸,还有铅笔、角尺和直尺,走进厨房。

“你擦洗好菜刀,就来画这个吧!”

在他拿来的一张图纸上画着一幅两层楼房的正面图,屋子上有许多窗户和雕塑装饰。

“给你圆规!先测量出每根线的长度,再在线的两端标上两个黑点,然后用直尺把两点连起来,就是用铅笔在两点之间划上一条直线。先是横着画,这就是水平线,接着是竖着画,那就是垂直线。快画吧! ”

我高兴极了,我终于能开始学门技术和做这种干净的活儿了。可是我怀着敬畏的恐惧心情瞧着图纸和制图用具,简直不知如何着手为好。

我马上洗了手,坐下来学手艺。我在图纸上画完所有的平行线,核对一遍,挺好!不过,我多画了三条。等画完所有的垂直线,我一看,大吃一惊,屋子的正面歪得不成样子:所有的窗子都跑到窗间墙上,有一扇窗竟然跑到了墙外,悬在与另一幢屋子相邻的空中。正门门廊也升到空中,有二层楼那样高,屋檐出现在屋顶中央,而天窗开到了烟囱上。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久久地看着这些无法纠正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试图弄明白,我怎么会把它们画成这个样子的。我想了好久还是弄不明白,于是决定凭自己的想象来纠正错误。我在房屋的正面,在所有的屋檐和屋脊上都画上乌鸦、鸽子、麻雀,在窗子前面的地上画了几个罗圈腿的人,虽然让他们打着伞,但还是不能完全遮盖他们的丑相。然后,我在这上面又画了好多斜线。我就这样把这份作业交给了老师。

他高高地扬起眉毛,搔搔头皮,把头发抓得乱蓬蓬的,阴沉着脸问我:

“这是什么?”

“天在下雨,”我解释说。“所有的房子下雨的时候看上去都是斜的,因为雨丝永远是斜的。这是鸟,这些都是鸟,躲在屋檐下面。下雨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而这,行人都赶着回家。瞧,这位太太摔倒了,这是卖柠檬的小贩……”

“太感谢啦!”他说,俯身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长长的头发在图纸上扫来扫去,接着大声喊叫:“嘿,我真想把你撕个粉碎,你这小麻雀,小畜生! ”

女主人颠着木桶似的大肚子走来,看了一下我的大作,对丈夫说:

“你该揍他一顿! ”

可是东家平和地说:

“没关系,我开头学的时候也不见得比他好……”

他用红铅笔标出我画的正面图上的错误,又给了我一张图纸。

“再去画一次!直到把它画好为止……”

第二张我画得好些了,只不过有一扇窗户被我装到了门廊的门上。可是我不喜欢让屋子空着,于是把各种各样的房客请了进来:窗口坐着手拿扇子的太太,她们的男伴在一旁吸烟,其中有一个男伴没有吸烟,却用拇指抵住自己的长鼻子,做出看不起别人的手势。门廊旁站着一个马车夫,趴着一条狗。

“你为什么又涂得乱七八糟?”东家生气地问。

我解释说,屋子里不住人,很无聊。他开始骂我。

“见鬼去吧!要是你真的想学艺,那就好好地学!瞧你画的,完全是胡闹……”

最后,当他看到我把正面图画得和原稿差不多的时候,他显得很高兴。

“瞧,你能学会!这样,我们两个很快就能干到一起……”

随后,他给我布置功课:

“你画一个住房平面图,要画出各个房间的位置,门在哪里,窗在哪里,什么地方放什么东西。我先不对你说,你自己去设计! ”

我走进厨房,在那里苦思冥想:到底从何着手呢?

可是,我对绘图技巧的学习也就到此时此刻画上了句号。

房东老太婆走到我跟前,不怀好意地问我:

“你想绘图吗?”

说着,她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往桌子上撞去,我的鼻子和嘴唇都被撞破了。她跳来跳去,撕碎我的图纸,扔掉桌子上的绘图用具,然后两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大喊起来:

“哼,见鬼去吧!不,这办不到!难道他叫一个外人来干活,却把自己唯一的亲弟弟赶走?”

东家跑来了,他的妻子也慢悠悠地走来,一场疯狂的闹剧又开场了:三个人横眉竖眼,破口大骂,互相吐唾沫,又哭又叫,结局是两个女人哭着各自离去。随后东家对我说:

“你暂时别学了吧,你自己也看到,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

我很可怜他,他太软弱,听人摆布,整天被婆娘们闹得晕头转向。

其实,我早也明白,老太婆是不愿让我学艺的,所以存心跟我捣乱。在坐下来绘图以前,我总是先问她:

“还有事要做吗?”

她阴沉着脸说:

“有事要做,我会说的。现在随你坐在桌子边去乱涂吧。”

可是没过多久,她不是差我到某一个地方去,就是对我说:

“你是怎么打扫正门楼梯的?角落里都是垃圾和灰尘!快去扫干净……”

我走过去一看,没有灰尘。

“你竟敢顶撞我!”她叫喊道。

有一次,她把克瓦斯泼在我所有的图纸上。又有一次,她把点燃在圣像前的长明灯的灯油倒翻在我的图纸上。她就像个小姑娘一样,一方面用幼稚的诡计跟我胡闹,另一方面又想用幼稚的笨拙手法掩盖这种诡计。不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我都没有看到过像她这样说发火就发火,也没有看到过像她这样爱发牢骚,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满意。人大都喜欢发牢骚,可是她把这当成一种特别的乐趣,发起牢骚,像唱山歌似的。

她爱自己的儿子,爱得近乎发疯,表现出来的力量使我又好笑又害怕。除了用疯狂来形容它以外,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字眼。她常常在做过晨祷以后,就站到炉子的踏脚板上,将胳膊肘靠在高板床的床沿上,热烈地低声说:

“我上帝的宠儿啊,我钻石般纯洁的、滚烫的小心肝啊,你像天使的羽毛那样,多么温柔可爱啊!他睡着了。睡吧,孩子,但愿你能做一个美梦,梦见你找到了未婚妻,她是一个绝色美人,可爱的公主,她是富家闺女,商人的女儿!叫你的仇人,没有生下来就死掉,让你的朋友长命百岁,叫姑娘们成群结队地在后面追你,就像许多母鸭追逐一只公鸭一样! ”

我觉得实在滑稽可笑:维克托又粗鲁,又懒惰,衣服穿得花花绿绿,有条大鼻子,脾气固执,动作迟钝,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像是只啄木鸟。

老太婆的轻声低语有时候把他吵醒,他就睡意蒙眬地嘟哝说:

“见你的鬼去吧,妈妈,你的唾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了!……我没法活了! ”

有时候她就乖乖地从踏脚板上走下来,笑着说:

“哦,睡吧,睡吧……不讲理的小子! ”

不过,也有这样的时候:她两腿一软,滑倒在炉子边,张大嘴巴,大声地喘着粗气,好像舌头被烫着了一样。接着,她就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

“竟然这样?你要送你妈到魔鬼那儿去吗,狗崽子?哎,你啊,我半夜里醒来还替你害臊,你这可恶的刺儿头,是魔鬼把你栽到了我的心里,恨不得你生下来以前就烂掉! ”

她骂的全是脏话,全是街头醉汉们的话,听起来十分刺耳。

她睡得很少,又睡不安稳,有时一个晚上从炕上爬上爬下好几次,最后躺到紧挨着我的一张长沙发上,把我叫醒。

“您怎么啦?”

“别说话,”她轻轻地说,一面在胸前画十字,看着黑暗中的一样东西。“上帝啊……先知伊里亚……受苦受难的圣徒瓦尔瓦拉……保佑我平安无事……”

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点亮蜡烛。她那长着大鼻子的圆脸绷得紧紧的,一双灰色的眼睛惊恐不安地眨巴着,仔细看着被黑暗改变了模样的东西。厨房很大,可是到处堆着柜子、箱子,夜里就显得小了。月光悄然洒满了整个厨房。圣像前长明灯的火苗在不停地颤动,插在墙上的刀具闪着寒光,好像一根根冰柱。放在搁板上的几只黑漆漆的平底煎锅,好像没有画上眼睛的假面具。

老太婆小心翼翼地从炕上爬下来,好像从河岸上爬到水里一样。她光着脚走到墙角,那里搁着一只盛水盆,盛水盆的上方挂着一只双耳悬壶洗手器,它的模样像个砍下的头颅。墙角还有一只盛着水的木桶。

她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喝水,然后隔着窗玻璃上的浅蓝色的霜花望着窗外。

“宽恕我吧,上帝,宽恕我吧!”她轻声地祈祷。

有时候她吹灭蜡烛,跪在地上,委屈地嘟哝着:

“有谁爱我?上帝,又有谁需要我?”

她爬上炉炕,在烟囱的通风口上画个十字,又摸摸风门装得是不是结实。烟炱弄脏了她的手,于是她便破口大骂。然后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子就呼呼入睡了,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将她一棒打死了。每当我受了她的气,我就想:可惜我的外祖父没有娶她当老婆,要不,准会被她折磨死的!不过,她也常常挨骂。她常常欺负我,但是也有这样的日子:她那浮肿得像团棉花似的脸上愁云密布,眼眶里泪水汪汪。她情真意切地说:

“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我生了两个儿子,照看他们,把他们养大成人,图的是什么?你瞧瞧,在这个家里,我就像是个煮饭烧菜的老妈子,这能让人快活吗?儿子把一个别人家的女人领进了门,就撇开了我这个亲生母亲,这样做对吗?你说说?”

“不对,”我真心诚意地说。

“可不?这就是了……”

于是她毫不害臊地议论起她的儿媳妇:

“我跟她一起去过澡堂,见过她的身子!我儿子看中了她什么了呢?她这种人能算作美人儿吗? ……”

她讲起男女关系来总是满嘴脏话,不堪入耳。起初,她的话使我感到十分厌恶,可是过了不久,我却听惯了,而且听得十分有趣,因为我觉得在这些话里面存在着某种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力量,连上帝也受过女人的欺骗,就是这么回事!”她用手掌拍着桌子,唠唠叨叨地说。“一个夏娃害得世上的人都下地狱。你瞧瞧,多厉害! ”

关于女人的力量,她能讲个没完没了。我老是觉得,她说这些话是想吓唬某个人。她的“夏娃欺骗了上帝”这句话我尤其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的大院里有一间侧屋,也像正屋那么大。一共是两栋屋子,八套住房,其中四套住的是军官,第五套住的是一个随军神父。整个院子里都是勤务兵、传令兵,一些洗衣妇、女仆、厨娘常去找他们。家家户户的厨房里不断上演着一幕幕风流艳史,也夹杂着哭叫、辱骂和殴打。士兵们互相打架,也跟挖土工、房东的雇工们打架,他们还殴打女人。大院里常常充斥着人们称之为淫乱放荡的行为,那是一种身体强健的小伙子们无法抑制的兽性的饥渴。这种生活充满残暴无度的肉欲、丧失理智的折磨和胜利者卑鄙下流的吹嘘。我的东家一家人在吃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的时候,都要对这种生活厚颜无耻地、详尽地议论一番。老太婆总是对大院里的种种事情了如指掌,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还带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儿媳妇只顾听着,一声不吭,厚厚的嘴唇上露出些许微笑。维克托哈哈大笑,东家却皱起眉头,说:

“别再说了,妈妈……”

“上帝啊,现在连话也不让我说啦!”这个爱唠叨的老太婆埋怨道。

维克托怂恿她说:

“说下去,妈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里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对母亲的态度是又厌恶又可怜,尽量避免和她单独待在一起。有时候他躲不开,老太婆絮絮叨叨地在他面前埋怨儿媳妇,而且一定会向他要钱。这时他赶紧塞给她不是一卢布,就是三卢布,或者几枚银币。

“妈妈,你拿了钱也没用,不是我舍不得给你,而是你拿去没有用! ”

“我拿去施舍乞丐,还有,用来买蜡烛,去教堂……”

“嘿,哪儿有什么乞丐!到头来你会把维克托宠坏的。”

“你不爱自己的弟弟,你要遭报应的……”

他不耐烦地向她一摆手,走开了。

维克托对待母亲很粗暴,还常常讥笑她。他嘴馋,老是说肚子饿。每逢星期天,母亲做油炸饼,总要偷偷地放几只在瓦罐里,藏在我睡觉的长沙发下面。维克托做完午前晨祷回来,就拿出瓦罐,一面还嘟哝:

“你不能多留几个吗?真见鬼! ”

“你快吃吧,别让人看见……”

“我偏要说你偷油饼给我吃,明摆着的事,你赖都赖不掉!”

有一次,我拿出瓦罐,吃了两块油炸饼,维克托就为此打了我一顿。他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他一样,他常常作弄我,逼我一天给他擦三次皮靴。他睡在高板床上,常常掀起铺板,从缝隙里吐唾沫,费尽心机要吐到我头上。

他的哥哥经常把“野母鸡”挂在嘴边,大概为了仿效哥哥,他也说些口头禅,可是这些口头禅十分荒谬、毫无意义。

“妈妈,向后、向右转!我的袜子在哪里?”

他常常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逼我回答。

“阿廖什卡,你回答:为什么写的是‘澄清’,念起来却是‘登清’?为什么念的是‘钟’,而不是‘纸——翁’?为什么只说‘靠近树边’,而不说‘靠近树上’?”

我不喜欢他们一家人的说话。我是受过外祖母和外祖父优美语言的熏陶的。起初,我不懂有些相互不搭配的词语的组合,比如“可笑得吓人”、“死也想吃”、“发疯似的快乐”等等。我认为,“可笑”是不可能“吓人”的,“快乐”也不会“发疯”,而每一个人都是要吃到死为止的。

我问他们:

“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他们骂我:

“你算哪门子老师!真该把你的耳朵摘下来……”

但是我认为,“摘耳朵”也用词不当,只有草、花、核桃才能用摘。

他们企图向我证明耳朵也能摘下来,但是没能说服我,我理直气壮地说:

“反正耳朵是摘不下来的! ”

我的周围环境充斥着许多穷凶极恶的邪恶勾当和见不得人的肮脏行为,比起库纳维诺街上鳞次栉比的妓院和一群群在街头招徕客人的妓女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库纳维诺,我们在污泥浊水和胡作非为的幕布后面可以找到产生这些现象的必然原因,那就是贫困的、半饥不饱的生活和沉重的劳动。而在这里,人们生活富足,日子过得很轻松。说到劳动,只不过是种莫名其妙和毫无必要的忙乱。这里的一切充斥着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无聊。

我的日子过得很糟,每当外祖母到这儿来看望我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变得更坏。她从后门进来,走到厨房里,对着圣像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朝妹妹深深地鞠个躬,她的鞠躬就像几百普特的重物把我的腰压弯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啊,是你啊,阿库林娜,”我的女主人漫不经心地、冷漠地招呼我的外祖母。

我认不出外祖母了:她微微地抿着嘴唇,使整个面孔变得认不出来了。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门口一只泔脚桶旁边的板凳上。她一声不吭,好像做错了事一样,在回答妹妹的问话时,也是轻声轻气、恭恭顺顺的。

我看在眼里,心里很难过。于是我气呼呼地说:

“为什么你坐在那儿?”

她亲切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正色地说:

“你别开口,你不是这里的主人!”

“无论怎么打他,骂他,他总是喜欢管闲事,”老主妇埋怨起来。

她不止一次幸灾乐祸地问外祖母:

“怎么样,阿库林娜,还在靠要饭过日子吗?”

“那也不丢人啊……”

“要是不知道羞耻,那做什么事都不会觉得丢人。”

“听说,基督也要过饭……”

“说这种话的人都是蠢货、异教徒,可是你这个老傻瓜却听信他们!基督不是乞丐,是上帝的儿子。《圣经》上说,他来到世上是为了荣耀地审判生者和死者。要记住,死者也要受到审判!你是无法逃避的,亲爱的,即使烧成灰,也逃避不了……基督会替我惩罚你和瓦西里的傲慢的。你们有钱的时候,我求过你们帮助……”

“我想尽办法帮助过你,”外祖母平平淡淡地说。“可是,上帝却反而惩罚我,你知道……”

“这还嫌不够!不够……”

这个做妹妹的不停地唠叨,埋怨和责备我的外祖母,我听着她恶狠狠地尖叫,心里又难受,又困惑:外祖母怎么会忍受得住的?我不喜欢此时此刻的外祖母。

年轻的女主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很有礼貌地向外祖母点点头。

“到餐厅里来吧,没关系,进来吧! ”

老太婆跟在外祖母后面叫道:

“把鞋底擦干净。有道说,乡巴佬一身是泥! ”

东家看见外祖母显得很高兴。

“啊,绝对聪明的阿库林娜,日子过得好吗?卡希林小老头儿还活着?

”外祖母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问他:

“你还在一天到晚埋头苦干吗?”

“一天到晚干活,就像个囚犯! ”

外祖母像个长辈一样,和他交谈得很亲切、很融洽。有时候交谈中东家还提到我的母亲:

“是啊,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个女中豪杰,是吗?”

他的妻子转过脸对着外祖母插话说:

“您还记得吗,我曾经送给她一件斗篷,黑色的,丝的,还镶着一串玻璃珠子。”

“当然记得……”

“那件斗篷还是崭新的呢……”

“对,对,”东家嘟哝着说,“斗篷、布篷,我们生活在牛棚! ”

“你这是说些什么呀?”他的妻子用怀疑的口气问。

“我吗?日子过得马马虎虎 ……好日子都过去了,好人也都走了……”

“我真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女主人不安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带我的外祖母去看新生儿,我开始收拾桌上用过的茶具,这时东家若有所思地轻声对我说:

“你外婆真是个好老太太……”

我深深感谢他的这番话。后来,我单独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我心疼地对她说:

“为什么你要到这儿来?为什么?你自己也看得出,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哎,阿廖沙,我全看得出,”她答道。她看着我,端正淳朴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我这时却感到羞愧。对,不用说,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解得明明白白,甚至我此时此刻心里想些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她谨慎地回过头去看看有没有人走进来,然后搂住我,动情地说:

“要是你不在这儿,我才不会到这儿来呢。他们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外公害了病,我一直忙着照料他,我不干活,没有钱……还有,你舅舅把米哈伊尔,也就是把萨沙赶出了家门,我也得养活他。他们答应一年给你六卢布的工钱,所以我想,我这次来,他们能不能至少给我一卢布。要知道,你在这儿差不多待了有半年了……”接着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他们叫我教训你,骂你,他们说你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你啊,我的小宝贝,待在这儿吧,现在你身子骨还不结实,再忍两年!忍忍吧,好吗?”

我答应再忍两年。可是,要做到是很困难的。乞丐般的无聊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我好像生活在梦里似的。

我也曾有过一个念头:该逃走!可是,现在正是可恶的冬天,每天晚上都刮暴风雪,寒风在阁楼里逞强施威,备受严寒煎熬的房架在吱嘎作响——我能往哪儿逃呢?

他们不让我出去散步,我也没有时间出去散步。冬天里,短暂的白昼转瞬即逝,而且都消耗在忙乱的家务劳动中了。

可是,我必须到教堂去。每逢星期六去做彻夜祈祷,每逢节日去做晚祷。

我喜欢到教堂去。我喜欢站在一个比较宽敞、比较阴暗的角落里,从远处望着圣像壁——它仿佛在蜡烛的火焰中熔化,呈一条条金灿灿的小溪流到讲道台灰色的石铺地上。圣像的黑色身影在微微颤动,中门上的金色花纹在快乐地跃动;蜡烛的火苗宛如一群金色的蜜蜂,飘荡在淡蓝色的空气中;女士们和小姐们的头就像一朵朵鲜花。

四周的一切都和唱诗班的歌声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一切都沉浸在奇特的神话般的生活中。整个教堂像个摇篮,在慢慢摇晃,在树脂般浓厚的和漆黑的空旷中摇晃。

有时我觉得那教堂似乎深深地沉没在湖水之中,躲避大地,为的是过一种特别的、与众不同的生活。也许,我的这种感觉来自于外祖母讲述过的关于基捷日城的故事,我常常随同四周的一切在睡意蒙眬中微微摇晃;唱诗班的歌声,轻轻的祈祷声,人们的叹息声催我进入梦乡。这时我就默默地重温这个动听的、令人心碎的故事:

那些可恶的鞑靼人,

率领强大无比的异教徒,

包围了美丽的基捷日城,

在这神圣的晨祷时分……

啊,上帝,我们的天主,

至高无上的圣母!

啊,上帝,保佑你的奴仆,

让他们听完经书,

做完晨祷,

啊,切莫让鞑靼人

亵渎神圣的教堂,

羞辱我们的妻子和姑娘,

把孩童送进杂耍场,

让老人惨死身亡!

天主耶和华,

还有圣母

都听见了人间的悲叹,

基督徒的哀伤。

天主耶和华

对英明的天使长米哈伊尔说:

“你,米哈伊尔,快去吧,

震撼基捷日城的大地,

把它沉到深深的湖底;

让人们在那里自由地做祈祷,

废寝忘食,永不疲劳,

从早晨直到深夜,

做完教堂里一切神圣的祷告,

万古千秋,天荒地老!”

在那些年里,我满脑子都是外祖母的诗歌,像蜂房里装满了蜂蜜一样。我觉得自己在思考的时候也离不开外祖母的诗歌。

在教堂里我不做祷告,我觉得对着外祖母的上帝重复外祖父的那些愤怒的祈祷文和吟唱哀伤的圣歌怪不好意思的。我敢肯定,外祖母的上帝是不会喜欢这样做的,就像我不喜欢一样;况且这些东西都印在书上了,就是说,上帝跟所有识字的人一样,能把书背下来。

所以在教堂里,当我的心被既愉快又忧伤的感情所折磨的时候,或者当过去的一天中所受到的一些小小委屈刺痛我的心的时候,我便努力创作自己的祈祷文。只要我想起自己痛苦的命运,祈祷文就会自然而然地、毫不费力地变成声声哭诉:

上帝啊上帝,我多么寂寞惆怅!

请您保佑我快快长大!

这样的日子我再也无法忍受,

求您饶恕我,我宁可悬梁自尽!

学手艺,看不见有什么希望。

可恶的老太婆,玛特廖娜,

像条恶狼总是对我大声吼叫,

我的日子过得太苦,太窝囊!

我的“祈祷文”直到今天还记得。童年时的创作犹如一道道伤痕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而这些伤痕是一辈子都不能愈合的。

待在教堂里很好,我在那里休息,像在森林里和田野上一样。饱受欺凌和被险恶而残酷的生活玷污的小小心灵,在这里,在这朦胧而热切的幻想中得到荡涤。

不过,我只有在冰天雪地的严寒季节,或者在暴风雪肆虐整个城市的时候,才到教堂去。这种时候,似乎整个天空都冻住了,风吹得天空变成一堆堆雪云,而大地也被无数的雪堆冻住了,似乎再也不会复活,不会苏醒了。

我更喜欢在寂静的夜幕下在城里散步,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走进最僻静的角落。有时候我走啊走,似乎在张开翅膀飞翔。我独自一人,好比天上的一轮明月;在我的前面移动着我的影子,将雪地上的点点闪光一一扑灭,十分可笑地撞在路边的石墩上、围墙上。一个更夫走在街道中间,手里拿着一副梆子,身上穿件厚厚的不挂面的羊皮袄,一条狗在他的身边冻得发抖。

这个穿着笨重的人,模样像只狗窝。他离开院子,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去,那条哀伤的狗悻悻地跟在他后面。

有时候我在街上遇见一些活泼快乐的小姐和她们的男伴,我心里想,他们一定也是不愿做彻夜祈祷溜出来的吧。

从一些灯火通明的小窗户里,不时有一股股怪味冒出来,散布在洁净的空气里。这种气味淡淡的,未曾闻到过,暗示里面过着另外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生活。我站在窗下,嗅着,听着,猜测着:那里面过着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在这幢屋子里究竟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呢?现在正是彻夜祈祷的时候,他们却兴高采烈地又闹又笑,还弹奏一种特别的吉他,铜弦发出的浑厚的铮铮声从小窗口里不住地流泻出来。

最吸引我的是一幢矮小的平房,它坐落在行人稀少的季霍诺夫斯卡亚街和马尔蒂诺夫斯卡亚街之间的一个拐角上。我是在谢肉节之前一个冰雪即将消融的、月色清朗的夜晚意外发现的。一个不同寻常的响声从一个正方形的小窗口里,伴随着一股热烘烘的蒸气传到街上,仿佛有个强壮而善良的人没张开嘴唇在哼着歌。我听不清歌词,可是这曲调我太熟悉了,虽然有琴声讨厌地插进来干扰,我还是听懂了。我在街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揣摩着这一定是有人在拉某一种提琴,声音异常洪亮,让人受不了,因此听这种演奏,简直是种折磨。有时候琴声响得要命,似乎整幢屋子都被它震得发抖,连窗子上的玻璃也在嗡嗡作响。屋檐上滴着水珠,我的眼眶里也滚出了泪水。

更夫悄悄地走近前来,把我从石墩上推下来,问:

“你干吗老待在这儿?”“听音乐,”我解释说。

“别这么待下去了!快走开……”

我沿街坊飞快地跑了一圈,重又回到小屋的窗口下,可是已经听不到琴声了,从小窗口里传出的只是欢快的喧闹声,这种声音和我仿佛在梦中听到的悲怆的音乐是完全不同的。

我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都到这栋屋子跟前去。有一年春天,我在那里又听到大提琴的声音,它几乎不停歇地一直延续到半夜。我回到家里,挨了一顿揍。

冬天的夜晚漫步在星空下,徘徊在城里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这使我的生活变得十分充实。我有意选择远离市中心的街道,因为在市中心有许多路灯,东家的熟人会认出我,这样,他们就知道我没有去做彻夜祈祷,而在外面溜达。其次,那些醉汉、警察和妓女也会不时地来惹是生非,而在偏僻的街道上,我可以看看楼房底层窗户里的情景,要是那些窗户没有蒙上冰霜,也没有从里面拉上窗帘的话。

这些窗户让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情景。我看见人们怎样在做祈祷、接吻、打架、玩牌,怎样互相关切地、悄悄地促膝交谈——展现在我面前的仿佛是鱼群的生活,就像花一戈比看“拉洋片”一样。

我看见在地下室里桌子旁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纪轻一些,一个年纪大一些,她们对面坐着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学生,他一面挥舞着手臂,一面在给她们读一本书。那个年轻的女人听着,双眉紧锁,身子靠在椅背上。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身材苗条,头发蓬松——突然用手捂住眼睛,两个肩膀不停地哆嗦起来。中学生见了,赶紧把书一扔,等到那个年轻女人霍地站起身来奔出房间,就跪在头发蓬松的那个女人面前,开始吻她的双手。

在另一扇窗户里,我偷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男人让一个穿红色短上衣的女人坐在自己膝盖上,把她当个小孩摇来摇去,还瞪着眼睛,张大嘴巴,看来在唱什么歌。那女人笑得浑身发抖,前俯后仰,两条腿不住地晃动。这时那男人把她的身子扶直,又唱了起来,那女人又开始笑个不停。我看了他们很久,直到明白他们打算乐个通宵,我这才离去。

许多类似这样的情景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常常因为看得入迷而耽误了回家。这引起了东家的怀疑,于是他们盘问我:

“你到哪个教堂去的?是哪一位神父做的弥撒?”

他们知道城里所有的神父,知道什么时候读福音书里的哪一节。他们什么都知道,所以很容易识破我的谎言。

那两个女人都崇拜我外祖父心中的愤怒的上帝,这个上帝要求子民们在他面前诚惶诚恐。他的名字经常挂在这两个女人的嘴上,即使在骂架的时候,她们也互相威胁道:

“你等着瞧!上帝会惩罚你的,让你这个下流坯弯腰曲背! ……”

大斋的第一个礼拜的礼拜天,老太婆烤了油饼,但是把油饼烤焦了。她被炉火烘得满脸通红,气冲冲地喊道:

“唉,你们都见鬼去吧……”

过了一会儿,她闻闻煎锅,突然沉下脸,把煎锅往地上一扔,哭丧着叫道:

“天哪,这煎锅有禁忌的荤油味,我没有在大斋的第一个礼拜一把煎锅洗干净,上帝啊! ”

她跪在地上,含着眼泪恳求道:

“上帝啊,看在您受苦受难的分上,宽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太婆吧!上帝啊!求您不要惩罚我这个老糊涂……”

她把烤焦的油饼喂了狗,再把煎锅洗干净,从此以后,儿媳妇在吵架时就责骂婆婆说:

“你甚至在斋戒期用荤油锅烤油饼……”

她们把上帝硬扯进全部的家庭事务,扯到生活小圈子中的每个角落,贫乏的生活因此而增添了表面的严肃性和重要性,显示出她们无时无刻不在为至高无上的天主效劳。她们把上帝扯到无聊的琐事中来的做法,使我感到胆战心惊,而且我常常感到有个人一直在暗中窥视我,所以常常下意识地环顾一下四周的角落。每天夜晚,恐惧就像阴冷的云团将我层层围住,它来自厨房的一个角落,在那里黑糊糊的圣像前点着一盏长明灯。

搁架旁开着一个大窗户,一根立柱将窗子一分为二。窗外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蓝色的空洞,我似乎觉得屋子、厨房、我——一切都悬挂在这个空洞的边缘。如果用力晃动一下,所有的一切都会掉进这个蓝色的、冰冷的空洞,飞向某个地方,从繁星边飞过,沉入死一般的寂静中,就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无声无息。我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很久,不敢翻身,等待着可怕的生命终结。

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样治好这种恐惧症的,只记得很快就治好了。当然,在这方面外祖母心中的仁慈的上帝帮助了我。我以为,在那时我已经体会到一个简单的道理:我至今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如果我没有罪过受到惩罚,这不合教规,而我不能替别人的罪过负责。

做晨祷的时候,我也常常溜出来,尤其是在春天。春天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坚决不让我进教堂。如果他们给我两戈比的铜币去买蜡烛,那就是真正害了我:我用这钱去买羊拐子,然后在做晨祷的时候尽情地玩。这样,不可避免地会耽误回家。有一次,我竟然输掉了整整十戈比银币,那是东家给我用来买圣饼追荐亡魂的。于是我不得不在教堂执事从供台上拿下来的盘子中偷几块别人的圣饼。

我十分贪玩,已经到了入迷发狂的地步。我心灵手巧,力气又大,很快就在邻近的几条街上赢得玩羊拐子、打球、玩击木游戏高手的名声。

他们要我在大斋期间吃素,我就去向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做忏悔。我认为他很严厉,而且我做了许多对不起他的事,比如我曾经用石头砸坏了他花园里的凉亭,和他的几个孩子吵过架。总之,他能在我面前说出我的许多令他不愉快的行为。我由此感到十分不安,当我站在简陋的教堂里等待忏悔的时候,我的心很乱,跳个不停。

可是多里梅东特神父见了我,用十分亲切的口气唠唠叨叨地对我说:

“啊,邻居……嗯,你跪下吧!你有什么罪过吗?”

他把一块厚厚的丝绒盖在我头上,我被蜡烛和神香的气味熏得喘不过气来,说话很困难,我也不愿说话。

“你听大人的话吗?”

“没有。”

“你说吧——我有罪过! ”

我自己也感到突然,竟然脱口而出:

“我偷过圣饼。”

“这是怎么回事?在哪里?”神父沉吟了一下,不慌不忙地问。

“在三圣教堂,在圣母教堂,在尼古拉教堂……”

“够了,够了,偷遍了所有的教堂!孩子,这种行为不好,是一种罪孽,懂吗?”

“我懂。”

“那你就说:‘我有罪过!’真荒唐。你偷圣饼是为了吃吗?”

“有时候是为了吃,有时候我玩羊拐子输了钱,可是又得带圣饼回家,这样,只好去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开始喃喃地说些什么,吐字不清,有气无力。接着他向我提出几个问题后,突然问:

“你有没有读过地下出版的书?”

我当然不明白他提出的问题,于是反问道:

“什么书?”

“你读过禁书吗?”

“没有,一本也没有……”

“你的罪孽得到宽恕了……起来吧! ”

我惊奇地瞅了一下他的脸,这张脸很慈祥,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感到不安和羞愧,因为东家要我来这里忏悔的时候,对我说了许多关于做忏悔如何如何可怕的话,并且一定要我在忏悔时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所犯的一切罪过。

“我用石头砸过你家的凉亭,”我说。

神父抬起头说:

“这也很不好!走吧! ”

“我还砸过你家的狗……”

“下一位!”多里梅东特神父望着我后面的人,招呼道。

我走了,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十分委屈。我心里曾经很紧张,以为忏悔很可怕,结果非但不可怕,甚至很乏味。有趣的倒是关于那些我并未读过的书的问题。我想起那个在地下室里念书给两个女人听的中学生,想起“好事儿”,他也有许多厚厚的黑封面的书,里面有许多看不懂的插图。

第二天,东家给了我一枚十五戈比的硬币,打发我去领圣餐。那一年的复活节姗姗来迟,雪早已融化,街道上十分干燥,扬起阵阵尘土,天空中阳光灿烂,令人心情愉快。

教堂围墙附近,一大群雇工正在起劲地用羊拐子赌钱。我想,等一会儿去领圣餐还来得及,于是就对赌钱的人说:

“算我一个吧! ”

“要想赌,先拿一戈比出来,”一个头发火红、满脸麻子的人傲慢地说。

但是我也以同样傲慢的口气说:

“我在左边第二对下面押三戈比! ”

“快下赌注吧! ”

于是赌钱开始了!

我先把十五戈比兑开,然后把三戈比放到一对羊拐子下面的长条子“城”里,谁把羊拐子打出“城”去,这钱就归谁,要是没有打中,我就从他手里赢得三戈比。我的运气不错,有两个人瞄准我的钱,但是双双都没有打中,我从那两个大人身上赢得了六戈比。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时有一个赌徒说:

“伙计们,看住他,别让他带着赢来的钱跑了……”

我听了很生气,于是像开连珠炮似的、脸红脖子粗地说:

“在左边最边上的一对下面押九戈比! ”

但是我的话并没有引起赌徒们的足够重视,只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喊了一声,提醒说:

“看住他,他很走运,他是住在兹维兹津卡那边的绘图员,我认识他! ”

有一个干瘦的雇工,根据他身上的气味,大概是个熟制毛皮匠,他挖苦地说:

“鬼头圆 ①?好——啊……”

①俄语绘图员一词的谐音。

他用一个灌铅的羊拐子瞄准后,一下子就把我下赌注的那对羊拐子打出去了。他弯下腰来问我:

“想哭吗?”

“在最右边的那对下面,押三戈比! ”

“照打不误,”熟皮匠吹嘘道,可是这一回他输了。

一个人下赌注不能连续超过三次,于是我开始打别人的赌注,又赢了四戈比和一堆羊拐子。但是再一次轮到我的时候,我接连下了三次赌注,一下子把钱都输光了。这时刚巧弥撒结束,敲起了钟声,人们陆陆续续从教堂里出来。

“成家了吗?”熟皮匠问,他打算揪住我的头发,可是我一转身跑掉了。我追上一个打扮得像过节似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地问他:

“您是来领圣餐的吗?”

“是的,怎么啦?”他一面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一面回答。

我请他告诉我怎样领圣餐,神父在分发圣餐时说些什么,以及我应该做些什么。

那个小伙子皱紧眉头,用响得吓人的声音吼道:

“异教徒,你是不是玩得误了领圣餐了?哼,我什么也不告诉你,让你父亲扒掉你的皮! ”

我跑回家里,心想他们一定会盘问我,不可避免地会知道我没有去领圣餐。

可是老太婆向我祝贺一下以后,只问了我一句:

“你喝了圣餐酒,给了执事多少钱?”

“五戈比,”我不假思索地说。

“给他三戈比也足够了,还有两戈比应该自己留下来。唉,你这丑八怪! ”

……春天到了。大地每天换新装,一天比一天灿烂艳丽。稚嫩的小草、吐翠的桦树散发出醉人的芳香。人们都急不可耐地奔向田野,仰卧在暖和的大地上,聆听空中云雀歌唱。可是我呢,必须刷干净一件件冬装,帮着把它们放进箱子,然后把烟叶掰碎,撒在上面。除此之外,我还要掸家具上的灰尘,从早到晚围着这些使我讨厌、我并不需要的家什转。

等到我空闲下来,我又不知如何去消磨时间。在我们这条穷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远一点的地方他们又不准我去。大院里都是些性情暴烈、精疲力竭的挖土工,衣衫不整的厨娘和洗衣妇。每天晚上,他们都偷鸡摸狗,像畜生般厮混。我看在眼里,又恶心又生气,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瞎子,眼不见为净。

这时我往往带一把剪刀和彩纸登上阁楼,将彩纸剪成有花纹的图案,然后把它们装点在房架上……这也算是一种消愁解闷的办法。我整天心神不定,渴望到一个地方去,那里人们不贪睡,不争吵,没有人死乞白赖地缠住上帝告状,也没有人依仗暴烈的法庭去欺负人。

……在复活节的星期六那天,从奥兰修道院请来了弗拉基米尔圣母的有灵的灵像。这尊圣像作客本城直至六月半,在此期间,它将访问每一个教区的所有家庭和所有住宅。

在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早晨,圣像光临了我东家的家。我正在厨房里洗刷铜餐具,这时只听见年轻的女主人在房间里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

“快打开正门,奥兰的圣像快到我们家啦! ”

我直奔楼下,也顾不得身上肮脏,两手沾满了油腻和砖粉。我打开大门,见一个年轻修士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提着香炉,轻轻地说道:

“你们在睡大觉吗?快来帮个忙……”

两个市民抬着沉重的神龛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来,我帮着他们,用两只脏手和肩膀托住神龛的边沿,我们的后面跟着几个身材魁梧的修士,用浑厚的嗓音没精打采地唱着:

“圣母啊,为我们向上帝祈祷……”

我心中很苦闷,因为我断定:圣母看见我用这样脏的手去抬她,一定会生我的气。我的两只手一定会烂掉的……

他们将圣像搁在由两把铺着干净被单的椅子搭起来的上座上,两个修士分立两旁,扶着圣像。这两个年轻修士长相英俊,目光炯炯有神,有一张喜溢眉梢的笑脸和柔软蓬松的头发,活像两个可爱的天使。

祈祷开始了。

“啊,至高无上的圣母,”一个身材高大的教士用大嗓门使劲唱道,他老是把一根深红色的手指伸到浓密蓬松的头发里去摸摸有点红肿的耳垂。

“圣母啊,保佑我们吧,”修士们疲惫地唱着。

我喜欢圣母。外祖母讲的故事中都说,圣母正是为了抚慰穷人才在大地上播下花朵、欢乐和一切美好的东西。不过需要吻她手的时候,我却没有注意到大人们是怎样做的。我忐忑不安地吻了吻圣母的脸和嘴。

突然,有个人伸出一只手,猛地一下把我推到门角落里。我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些修士是怎样抬着圣像走的。可是有一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东家一家人把坐在地板上的我团团围住,十分惊恐和忧虑地议论着:我现在会怎么样呢?

“应当去跟神父谈谈,他比我们有见识,”东家说。接着,他不怀恶意地骂我:

“不懂礼貌的孩子,你怎么不懂圣母的嘴是不能吻的吗?还说,你在学校里念过书呢……”

我一连好几天怀着必遭惩罚的心情等待着:我会怎么样?我用脏手抓住神龛,又不合教规地吻了圣母的嘴,这样,我是不会不受到惩罚的!

可是,看来,圣母宽恕了无意中由真诚的爱引起的罪过。也许,她的惩罚很轻,以致我没有在那些善良的人们对我的诸多惩罚中察觉到这一点。

有时候为了故意逗逗老太婆,我便装出伤心的样子说:

“看来,圣母忘了惩罚我了……”

“你等着吧,”老太婆挖苦地说。“我们等着瞧……”

我常常一面用粉红色的包茶叶纸剪成的花样、薄铅皮和树叶装饰在阁楼的房架上,一面用唱赞美诗的调子哼起随口编的小调来,就像卡尔梅克人①赶路时哼着小调一样。

①俄罗斯的一个少数民族。

我坐在阁楼上,

手里拿着剪刀,

剪呀剪,剪花样……

我这野孩子,多无聊!

如果我是一条狗,

早就随心所欲地逃走,

可是现在人人都对我吼:

淘气鬼,好好坐着,别开口,

要是你开口,就没你的好!

老太婆打量着我的手工活儿,一面笑,一面摇头。

“瞧你,不如把厨房也这样装饰一下……”

有一次东家登上阁楼,看了我的手艺活儿,他叹了口气,说:

“佩什科夫,你真有意思,真了不起……你是不是想当魔术师?我一点都没料到……”

他给了我一枚很大的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五戈比银币。

我用一根细铁丝做了几个爪钩,钩住这枚银币,像奖章一样挂在我的那些色彩斑斓的饰品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可是过了一天,银币连同那几个爪钩都不见了,我断定东西一定是被老太婆偷走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