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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圣像作坊开设在一座砖木结构的大屋子里,共有两个房间。一个房间有三扇窗户,都朝着院子,还有两扇窗户朝着花园;另一个房间,一扇窗户朝着花园,一扇窗户朝着街道。窗户都很小,正方形,窗玻璃由于年久而发花,勉强让冬天苍白无力的阳光照射进来。

两个房间挤挤插插地摆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都弯着身子坐着一名画圣像的画匠,有的桌子旁边坐着两个。天花板下面用绳子吊着几个灌满水的玻璃球,它们把灯光聚集起来,再把白色的冷光投射到圣像的方板上。

作坊里又闷又热,有将近二十个圣像画匠在那里工作,他们来自帕列赫、霍鲁伊、姆斯乔尔等地。他们上身穿着印花布衬衫,敞着衣领,下身穿条纹布长裤,有的光着脚,有的穿着破旧不堪的鞋子,坐在那里。这些画匠的头顶上方弥漫着点燃的马哈烟的灰蓝色烟雾,以及干性油、清漆和臭鸡蛋混合在一起的浓重气味。一首弗拉基米尔一带调子凄凉的民歌像焦油一样在慢慢流淌:

现在的人啊,不知羞耻——

一个男孩明目张胆将姑娘引诱……

他们还哼哼别的歌,也不是活泼欢快的,但是他们最爱唱的还是上面这首民歌。它那缓慢的旋律不会使人分心,不会妨碍他们用银鼠毛制成的小画笔勾勒圣像画,描出身上各部位的皱褶,给圣徒们清瘦的脸添上历尽苦难的浅浅皱纹。雕版工戈戈列夫在窗台下面用一把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长着个颜色发青的大鼻子。小锤子单调的敲击声不停地冲击节律缓慢的歌声,宛如虫子蛀树一样。

没有一个人对画圣像的活儿感兴趣。有一个心怀叵测的智者把这项活儿分成一道道缺少美感、不能引起对这项活儿的喜爱和感兴趣的工序。斜眼的细木工潘菲尔为人阴险毒辣,他专门提供由他刨好、拼合好的各种尺寸的柏木板和椴木板。害肺痨病的小伙子达维多夫专给这些木板上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再在上面涂底色。米里亚欣根据原样用铅笔临摹。老头儿戈戈列夫专门镀金和在金色底子上镂刻花纹,负责人体部位的画匠则画圣像的背景和身上的衣服。然后,这幅圣像就缺脸少胳膊地靠在墙根,只等面容画匠来进一步加工、完成。

那些将挂在圣像壁和祭坛门上的大幅圣像都靠在墙脚边,它们缺腿少胳膊,没画面孔,身上只有金属衣饰,或者铠甲和大天使的短衬衣,看起来很不舒服。这些五颜六色的画板显得死气沉沉,似乎缺少一种使它们栩栩如生的东西,然而它们似乎有过生命,后来又神奇地消失了,只留下沉重的金属衣饰。

面容画匠画好“肉身”后,把圣像交给另一个工匠,由他在雕刻的花纹上涂“珐琅”,圣像上的题词也由专职的工匠写上去。上清漆的活儿由作坊主管亲自来做,他叫伊凡·拉里奥内奇,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他脸色灰白,胡子也是灰白的,又细又软,一双灰眼睛显得特别深沉和忧郁。他常常露出愉悦的笑容,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他微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的模样很像圣像上的柱塔僧西麦昂,也是那样清瘦、干瘪,一双呆滞的眼睛也是那样惘然若失地从人群和墙壁上望着远方。

我进作坊干活几天以后,一个画神幡的画匠走来。他叫卡别久欣,是顿河哥萨克,一个美男子、大力士。他喝得醉醺醺的,咬紧牙齿,眯起像女人一样迷人的眼睛,一声不吭,抡起铁拳见人就打。他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在工场间跑来跑去,就像地窖里一只猫在老鼠堆里窜来窜去。大家吓得手足无措,纷纷避开他,躲到角落里,相互喊着:

“打他! ”

面容画匠叶夫盖尼·西塔诺夫抓住机会,举起一条板凳朝这个发酒疯的狂徒的脑袋上砸去。哥萨克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家赶紧把他按倒在地,用毛巾捆住他的手脚。他用野兽般的利齿咬住毛巾,又啃又撕。这时叶夫盖尼勃然大怒,一跃而起,跳到桌子上,两手往腰间一叉,准备骑到哥萨克身上。他人高马大,如果真的往下一跳,一定会把卡别久欣的胸廓踩扁。正在这时,身穿大衣、头戴帽子的拉里奥内奇来到他身旁,伸出一根手指吓唬一下西塔诺夫,然后一本正经地对那些画匠低声说:

“把他抬到外屋去,让他醒醒酒……”

大家把哥萨克抬出工场间,摆好桌椅板凳,重又坐下来干活了。大家一边简短地交谈,说那个伙伴力气真大,并且预言他总有一天在打架时会被人打死。

“打死他可不容易,”西塔诺夫语气十分平静地说,像在说一件自己非常熟悉的事情。

我望着拉里奥内奇,困惑不解地思忖着:为什么这些身强力壮、脾气火暴的人会乖乖听从他的呢?

他经常指点大家应该怎样干活,连手艺最好的画匠也乐意听他的意见。他对卡别久欣教得最多,对他说得也最详细。

“你,卡别久欣,好歹也是个画匠,这就是说,你应当根据意大利风格画得生动逼真。油画要求暖色调的和谐统一,可是你用了太多的白色,结果,圣母的眼睛就显得像冬天一样冰冷,而两颊红得像苹果,跟眼睛极不相称。还有,两只眼睛画的位置也不对,一只对着鼻梁,另一只却移到鬓角上去了,结果,圣母的面容看上去也不是很圣洁,显得狡猾、平庸。卡别久欣,你没把心思用在干活上。”

哥萨克一边听,一边做鬼脸。然后,他那女人般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丝毫不觉得羞愧。他用动听的、但因酗酒而略显沙哑的嗓音说:

“唉,伊凡·拉里奥内奇,老爷子,这不是我干的活儿。我天生是个音乐家,却叫我当修士! ”

“只要努力,任何活儿都能做好。”

“不,我算什么?我只配当马车夫,赶赶快马拉的三套车,啊……”

接着,他扯开嗓子,大声唱了起来:

哎,我为我的三套车

套上栗色的骏马,

嘿,我赶着马车驰骋在风雪夜,

向前,向前,径直奔向我的心上人!

伊凡·拉里奥诺维奇 ①露出温和的微笑,把架在难看的灰白色的鼻梁上的眼镜扶扶正,便走开了。这时十几条嗓子齐声唱起来,汇成一股强大的洪流,仿佛要把整个工场凌空托起,并且有节奏地使它来回摆动。

①拉里奥诺维奇是本名,拉里奥内奇是小名。

老马识途,

知道姑娘住在何处……

学徒帕什卡·奥金佐夫丢下活儿,不再挖蛋黄,两手拿着蛋壳,用悦耳的童声为他们伴唱。

大家都被这歌声所陶醉,忘掉了一切,大家同呼吸,怀着同一种感情一起斜睨着哥萨克。他唱歌的时候,整个作坊都公认他为头领,听从他的指挥,注视着他大幅度挥动的手臂。他不停地伸开双臂,好像展翅高飞一样。我相信,如果他突然中止唱歌,大声叫道:“打吧,摧毁一切!”马上所有的人,连最守本分的画匠都会在几分钟内把作坊砸个稀巴烂!

他很少唱歌,但是他那奔放的歌声的威力却是永远不可抵御和不可战胜的。无论人们的心情多么沉重,他能使他们振作精神,重新奋起。于是所有的人都鼓起勇气,把力量汇成一股热流,使自己成为强大的生命体。

这些歌使得我非常羡慕这名歌手,羡慕他的歌声竟然对人们产生如此美妙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比激动的情感不断涌入我的心田,使我的心胀得生疼。我真想放声痛哭,对唱歌的人们大叫一声:

“我爱你们!”

害肺痨病、面孔蜡黄的达维多夫浑身上下长满一绺绺毛发,这时也张大嘴巴唱了起来,样子十分古怪,好像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寒鸦。

这些热情奔放的歌曲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大家才唱,大家唱得最多的还是节奏缓慢、曲调忧伤的歌,比如《没有良心的人》、《在那片小树林里》,还有悼念亚历山大一世驾崩的歌《我们的亚历山大检阅军队的时候》。

有时根据我们作坊里最出色的面容画匠日哈列夫的建议,大家试着唱教会歌曲,但是往往唱不好。日哈列夫老是追求一种与众不同的、只有他自己理解的严整性,从而干扰了别人唱歌。

他约摸四十五岁,干瘦,秃顶,像茨冈人那样留着半圈黑黑的鬈发,眉毛又粗又黑,像两撇唇髭。又尖又密的胡子将他清秀、黝黑的非俄罗斯人的脸装点得格外漂亮。但是,既然有了两道粗眉毛,鹰钩鼻子下面蓄着硬硬的唇髭,就显得多余了。一对蓝眼睛不太对称,左眼要比右眼大得多。

“帕什卡!”他用男高音朝同我在一起当学徒的伙伴叫了一声,“来,你领着大家唱《赞美吧!》,大伙儿仔细听着! ”

帕什卡撩起围裙擦干手,唱了起来:

赞——美吧……

“……上帝的英名,”几个人跟着他唱起来,这时日哈列夫惶惶不安地喊道:

“叶夫盖尼,低些!把你的声音压入心灵深处……”

西塔诺夫像敲只圆木桶似的用低沉的声音唱起来:

上帝的奴隶……

“不是这样唱的!这儿应当声音洪亮,唱得地动山摇,唱得门窗都会自动打开! ”

日哈列夫由于莫名其妙的兴奋而全身抽搐起来,他那两道令人惊异的眉毛在额头上上下飞扬,嗓子也破了,手指不停地挥动,仿佛在弹把看不见的古斯里琴 ①。

①俄国古代一种弦乐器。

“上帝的奴隶这一句你能理解吗?”他意味深长地说。“唱这一句的时候,你应当透过外壳,体会它的内在含义。‘奴隶们,赞美上帝吧!’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会不理解呢?”

“这一句我们永远也不理解,这一点你是清楚的,”西塔诺夫有礼貌地说。

“那么,我们就别唱下去了! ”

日哈列夫带着委屈的心情又动手干起活来。他是一名最出色的画匠,能够根据拜占庭和西方的传统,按照意大利的风格,将人物的面部描绘得栩栩如生。拉里奥内奇在接到定制圣像壁的时候,总要向他请教。因为他对各种圣像的真本了如指掌,十分在行。一切有灵圣像的珍品,例如费奥多罗夫像、斯摩棱斯基像、卡赞斯基像等,他都见识过。可是,他在苦心研究这些真本的时候,他总是大声抱怨:

“这些真本把我们手脚捆住了……应当直截了当地说:把我们手脚捆住了……”

虽然他在作坊里的地位非常重要,但跟别人相比,他从不自以为是,他对我和巴维尔这两个学徒十分亲切,愿意把手艺教给我们。除了他,作坊里没有一个人肯这样做。

他的为人叫人难以捉摸。总的说来,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有时他整整一星期埋头干活,不说一句话,像个哑巴。他常常用惊讶和陌生的目光看着大家,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些熟人似的。虽然他喜欢唱歌,但是在这些日子里他不唱歌,即使别人唱,他也当作没有听见。大家很关注他,朝着他的方向互使眼色。他弯着腰,对着一幅斜放着的圣像,圣像的木板搁在他的双膝上,木板的中腰靠着桌沿。他拿着小画笔仔细描绘着一张阴郁冷漠的脸,他自己的脸也这样阴郁和冷漠。

突然,他生气似的一字一顿地说:

“‘先驱’是什么意思?‘驱’在古代是‘走’的意思。‘先驱’就是‘先行者’,而不是别的什么意思……”

作坊里沉寂下来,大家面带笑容,乜斜着眼朝日哈列夫坐着的方向看去。这时,在寂静中传来奇怪的话语:

“不应当给他穿羊皮袄,应当给他装副翅膀……”

“你在跟谁说话呢?”有人问他。

他没有吭声,不知是他没有听见别人的问话,还是不愿回答。过一会儿,他的话语又打破期待的寂静。

“应当知道他们的传记,谁知道他们的传记呢?我们知道些什么?我们的生活没有丝毫朝气……哪里有灵魂?灵魂在哪里?对!真本是有的!可是灵魂呢——没有……”

他这些想法引得大家一阵嘲笑,只有西塔诺夫不动声色。这种时候总是有人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到星期六,他又要去酗酒了……”

身材高大、体魄健壮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圆圆的脸庞,没蓄唇髭,也没长眉毛。这时他闷闷不乐、神情严肃地看着一个角落。

我记得,有一天日哈列夫复制了一幅准备送往昆古尔的费奥多罗夫圣母像后,把圣像朝桌上一放,激动地大声说:

“圣母画好了!你好比一只酒杯,一只无底的酒杯,从今以后,人世间心底里的痛苦的眼泪将不断地流入这只酒杯……”

然后,他拿起别人的一件大衣披在肩膀上,走了,到小酒店去了。年轻人都笑起来,吹起了口哨。年纪大一点的望着他的背影,羡慕地叹口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画像跟前,仔细地看了看,解释说:

“他当然要去大喝一通,因为他舍不得把这幅画像交出去。这种难以割舍的心情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日哈列夫的狂饮症总是在星期六开始发作。这可不是嗜酒成癖的画匠们的那种通病。日哈列夫的狂饮症往往是这样开始的:早晨,他写好一封信,然后叫巴维尔把信送到某个地方去。午饭之前,他对拉里奥内奇说:

“我今天上澡堂去! ”

“去很久吗?”

“哦,上帝……”

“最好在星期二以前回来! ”

日哈列夫表示同意地点点光秃秃的头,两道眉毛也颤动起来。

他从澡堂里出来,打扮得焕然一新,穿着胸衣,脖子上系了条三角围巾,缎子的西装背心上拖着一根长长的银链。他默默地坐上马车走了。临走,他吩咐我和巴维尔说:

“傍晚以前把作坊收拾得干净点,把那张大桌子洗一下,刮干净! ”

大家心情都很快活,打起精神,换上干净的衣服,跑到澡堂里去洗澡,然后匆匆去吃晚饭。晚饭以后,日哈列夫回来了,拿来几袋下酒的菜,还有几瓶啤酒和葡萄酒。他身后跟着一个身量高得出奇的女人。她身高约一米九五,我们的椅子板凳放在她的面前都成了小玩具,连高个儿西塔诺夫在她的旁边一站,也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身材十分匀称,乳房高高耸起,像座小山,几乎顶到下巴,动作缓慢迟钝。她已经四十出头,但是她那长着一对马一般的大眼睛的呆板的圆脸却很细嫩光艳,樱桃小口像廉价木偶面孔上的嘴巴,似乎是描出来的。她装出一副笑容,向每一个人伸出一只热乎乎的大手,连连说些不必要的客套话:

“您好。今天真冷啊。你们这里的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您好。”

她仪态温雅,健壮有力,好像条涨满潮水的河,看上去很舒服。可是她说话枯燥乏味,全是废话,令人生厌。她说话之前先要鼓起腮帮子,这样一来,她那红得发紫的脸颊变得更加圆滚滚了。

年轻人笑着窃窃私语:

“简直像台机器! ”

“真像座钟楼! ”

她噘起小嘴,双手放在胸脯下面,在摆好饭菜和茶炊的桌子旁边坐下来,她用温柔的马一般的大眼睛挨个儿看着大家。

大家很尊敬她,年轻人甚至有点怕她:有个小伙子用贪婪的目光看着她那丰满、健壮的身子,可是他的目光和那女人咄咄逼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就窘迫地垂下了眼睛。日哈列夫对他请来的女客人也很尊敬,说话的时候用“您”称呼她,叫她“大嫂”,每次敬酒,都要向她深深地一鞠躬。

“请您别费心了,”她娇声娇气地拖长了声调说。“瞧您,太费心了!真是的! ”

她的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她的两条胳膊肘始终紧贴着身子两侧,只有胳膊肘以下的部位在动弹。她身上常常散发出一股热面包的酒香味。

老头儿戈戈列夫兴奋得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他一个劲儿地夸那女人如何如何漂亮,就像教堂执事唱颂歌一样。那女人听着,一边赞许地微笑。当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时候,她就说起自己来了:

“我做姑娘的时候,长得一点都不漂亮,直到出嫁后才漂亮起来。快三十岁的时候,我的模样更加俊俏了,连王公贵族都看上了我,一个县里的首席贵族曾答应送我一辆一对骏马拉的四轮马车……”

卡别久欣有点儿喝醉了,突然向她投去憎恶的一瞥,粗声粗气地问:

“他干吗答应送你马车?”

“当然是为了我们的爱情,”那个女客人解释说。

“爱情,”卡别久欣害羞地嘟哝说,“会有什么爱情呢?”

“像你这样英俊的小伙子一定十分懂得什么是爱情,”那女人率直地说。

作坊里的人哄然大笑起来。这时西塔诺夫对卡别久欣低声说:

“她至少是个蠢婆娘!大家心里明白,只有无聊至极的男人才会爱上这种女人……”

他酒喝多了,脸色发白,额角上渗出珍珠般的汗珠,充满智慧之光的眼睛惶恐不安地闪烁着。老头儿戈戈列夫鼓动着丑陋的鼻翼,用手指擦掉眼睛里的泪水,问道:

“你生过几个孩子?”

“我只生过一个孩子……”

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灯,放火炉的角落里还点着一盏灯。这两盏灯的光线都很暗。作坊各个角落里都是重重叠叠的黑影,一些没有画完的无头人体从那里向外张望着。一块块单调的灰斑,也就是手和头的部位,看上去十分可怕,和平时相比,更觉得这些圣徒的身子从涂上各种颜色的衣服里,从这个地下室里神秘地消失了。那些玻璃圆球挂在天花板下边的钩子上,紧贴着天花板,在团团烟雾中,不时闪现淡蓝色的光芒。

日哈列夫不安地围着桌子转来转去,招待大家,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一会儿凑到这个人跟前,一会儿又凑到那个人跟前,他那修长的手指自始至终没有停歇过。他消瘦了,鹰钩鼻子显得更加尖削了。当他侧身对着灯光时,鼻子的阴影就落在他的脸颊上。

“喝吧,吃吧,朋友们,”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说。

那女人用家庭主妇的口气,像唱歌似的说:

“大哥,您何必操心呢?各人有各人的手,各人有各人的胃口,硬要别人把食物往肚子里塞,谁也受不了啊! ”

“大家歇一会儿吧!”日哈列夫激动地叫道。“我的朋友们,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奴隶,让我们一起唱《赞美上帝的英名》吧……”

赞美歌没有唱得起来。大家酒足饭饱,一个个手脚发软。卡别久欣手里捧着一架双排键手风琴,年轻的维克托·萨拉乌金穿着一件黑衣服,像只小乌鸦。他神情严肃地拿起一只铃鼓,用手指敲击着紧绷的鼓面,发出低沉的声音,四周的小铃铛随着铃鼓声也丁零当啷地欢唱起来。

“来首俄罗斯舞曲!”日哈列夫下命令道。“大嫂,请吧! ”

她走到空地上,稳稳地往那儿一站,犹如一座小教堂。她身穿一件黄色的亚麻布短上衣,穿条宽大的褐色裙子,头上扎块红头巾。

手风琴激越地吼叫着,小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铃鼓也叮咚作响。铃鼓的鼓面发出忧郁而低沉的叹息。这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好像一个人发了疯,又是唉叹,又是号哭,脑门直往墙上撞。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光是急促地踏小步,用擦得锃亮的靴子后跟跺地板,像头山羊那样跳来跳去,总是跟不上动人心弦的乐曲的节拍。他两条腿仿佛不是生在自己身上,整个身子难看地扭动着,像只撞到蛛网上的黄蜂,又像条钻入渔网中的鱼在拼命挣扎——这模样看上去实在太令人难受了。可是所有的人,连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人也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那手忙脚乱的舞姿,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脸和手。日哈列夫脸上的表情惊人地变化着,时而温柔含羞,时而傲气十足,冷峻地紧锁双眉。突然,他不知为什么吃惊地大叫一声,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了,显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他握紧拳头,悄悄地走到那女人跟前。蓦地,他跺了一下脚,张开双臂,扬起眉毛,由衷地微笑着跪倒在她面前。她露出宽厚的笑容俯视着他,平静地提醒他说:

“你会累坏的,大哥!”

她本来想谄媚地微微闭上眼睛,可是她那双如三戈比硬币那么大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她的脸反而起了皱纹,露出一副难看的表情。

她也不会跳舞,仅仅慢吞吞地摆动着庞大身躯,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她左手握着一条头巾,不时地懒洋洋地挥一下,右手叉着腰——这种姿态就像个带把的大水罐。

日哈列夫围着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转悠,自相矛盾地变换着脸部表情——看上去似乎跳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尽相同:一个文静温顺;另一个怒目圆睁,气势汹汹;第三个忧心忡忡,唉声叹气,想悄然离开这个身材高大,令人讨厌的女人。突然又出现另一个人,他龇牙咧嘴,哆嗦着弓起身子,像条受伤的狗。这种乏味难看的舞姿使我感到十分沮丧,不由得勾起我对那些士兵、洗衣妇和厨娘们,以及他们那种畜生般苟合的婚礼不愉快的回忆。

我似乎又听见西多罗夫对我悄声说:

“干这种事情的人说的全是谎言,因为干这种事见不得人,其实谁也不爱谁,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我不愿相信“大家这么干都是逢场作戏”,要是这样,那玛戈王后又该怎么说呢?当然,日哈列夫也不是逢场作戏。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了一个“放荡的”姑娘,她把羞于启齿的疾病传染给了他,不过他并没有受伙伴们的唆使去打她,反而为她租了一个房间,替她治病。后来,他一提起这个姑娘,总是觉得对她既亲切又内疚。

那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还在摇摆身子,露出呆板的笑容,舞动着头巾。日哈列夫抽搐似的围着她跳来跳去。我看着,一边心里想:难道那个欺骗上帝的夏娃跟这匹高头大马一样吗?我心里顿时产生了对她的憎恨。

那些靠在昏暗的墙脚的模糊不清的圣像朝窗外张望着。漆黑的夜幕渐渐遮住了窗玻璃。在闷热的作坊里只有几盏灯透出惨淡的光线。只要你竖耳倾听,就会从沉重的跺脚声中,从嘈杂的说笑声中听到,铜洗脸盆里的水急速地、一滴一滴地落到一只双耳泔水桶里。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和我在书本里读到的那种生活是多么不一样啊!真有天壤之别。瞧,大家终于感到呆坐着无聊了。卡别久欣把手风琴塞到萨拉乌金手上,叫嚷道:

“跳吧!痛痛快快地跳吧!”

他像茨冈人万卡一样跳了起来,舞姿轻盈,犹如在空中飞来飞去。巴维尔·奥金佐夫、索罗金也跟着激情满怀地、欢快地跳起来。害肺痨病的达维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他被扬起的灰尘、煤烟、浓烈的酒味和总是散发出熟皮子气味的熏肠呛得直咳嗽。

他们跳啊、唱啊、叫啊,但是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只不过在寻欢作乐而已。大家好像在互相比试,看谁跳得灵活,看谁乐此不疲。

喝得醉醺醺的西塔诺夫见人就问:

“难道能爱这种女人吗?”

看上去,他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拉里奥内奇稍稍耸起尖削的肩膀,回答他说:

“女人就是女人,你还要怎么样呢?”

他们谈论的那两个人都悄然不见了。日哈列夫过了两三天才到作坊里来干活,又到澡堂里去了一次。他接连两个星期不说一句话,呆坐在角落里干活,架子十足,对谁都不理不睬。

“都走了吗?”西塔诺夫用忧伤的蓝灰色眼睛打量了一下作坊,自言自语地问。他的脸长得并不好看,有点苍老,可是一双眼睛明亮而和善。

西塔诺夫待我很友好。这要归功于我那本厚厚的抄录了许多诗歌的本子。他不相信上帝,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作坊里除了拉里奥内奇,还有谁热烈地爱上帝,相信上帝。大家总是用轻率、讥讽的口气议论上帝,就像喜欢议论自己的老板娘一样。不过,大家坐下来吃午饭和吃晚饭的时候,都会在胸前画十字,在睡觉前做祷告,每逢过节到教堂去。

西塔诺夫这些都不做,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无神论者。

“上帝是没有的,”他说。

“那么世间万物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

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会没有上帝呢?他解释说:

“你瞧:上帝,高不可攀! ”

他把细长的胳膊举过头顶,然后又放到离地板一俄尺高的地方,说:

“人,在最最下面!对吗?可是《圣经》上说:‘人是神照着自己的 形象造出来的’ ①,这你是知道的!可是戈戈列夫像什么呢?”

①参见《旧约·创世记》第1章第27节。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戈戈列夫是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肮里肮脏的老头,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手淫恶习。我想起了那个叫叶尔莫欣的维亚特卡省的士兵和我的姨婆:他们身上哪一点像上帝呢?

“人人都知道,人就像猪,”西塔诺夫说,可是又立刻安慰我说:

“没什么,马克西梅奇①,好人也是有的,有的! ”

①马克西姆·高尔基的小名。

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很轻松,很随便。如果他有什么事情不知道,他就坦率地说: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 ”

这一点也是非同寻常的,因为在认识他以前,我见过的人个个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谈的。

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很奇怪,我在他的小本子上看到许多美妙动人的诗,可是我还发现不少只能使人感到羞耻的下流的诗句。每当我提到普希金的时候,他总是给我看他抄在小本子上的《加百列之歌》……

“普希金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爱说笑话的人。可是,这个别内迪克托夫 ①值得引起注意,马克西梅奇!”

①弗·格·别内迪克托夫(1807—1873),俄国诗人。

接着他闭上眼睛,轻声地读起来:

你看:这就是美丽的女人,

那丰满迷人的乳房……

不知为什么,他特别青睐下面三行诗,用高傲而欢快的语调朗诵道:

即使雄鹰那双犀利的眼睛,

也透不过灼热的门闩,

窥见她深藏的心灵……

“你听得懂吗?”

我实在不好意思直言相告,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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